圆明
字体: 16 + -

第九十一章 龙虎斗(五)

看得出胡俨也是个棋瘾超强的臭棋篓子,眨巴眼端详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老头子兴致不错,冲三郎招招手:“小友,过来,过来,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开始听他们说起本县出了个神童,几句长短句颇有文采,老朽也是慕名而来,却没想到汝居然还有手谈之逸才,难得难得,来来来……”边说边坐了下来。

    三郎只好顶着一道道杀人的目光,勉为其难地侧着屁股坐到胡俨的对面。

    胡俨眯着一双小眼拈着胡须,摇头晃脑道:“南朝梁任昉作有《述异记》,卷载: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老头此时方睁开眼,语带嘲讽问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没想到今世小友也有如此仙缘。今天老朽充一回大,烦请小友摆一摆当日汝与道长的对弈仙图,也好让吾等肉眼凡胎洗洗眼珠长长见识?”

    三郎苦着脸求饶般地看看胡俨,再环顾一下周围,除了黄钟的审视、管倩的关切、许文杰的担心,其他人无不嘴角轻挑只等看笑话,更有后来的三个儒生,已然挽袖子准备要痛打落水狗了。

    三郎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股浊气只在胸口里激荡,龙吟虎啸,无处发泄……

    不一刻,三郎再睁开眼睛,目光澄澈如无物,信手抓过草编棋篓,顺嘴吟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罢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炫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的侠客行嘛,在场的诸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说烂柯梦,我背侠客行,胡俨脸皮不由紧了紧,掩饰地拂了拂胡须,这时他听了如此豪气干云、荡气回肠的诗句,怎么有种被吐了一脸唾沫的感觉?

    三郎行云流水般运子,已经在右上角黑的座子下小飞挂了一个白子,又捻起一颗黑子应在九三位,白子再以大飞紧紧夹住,黑方我行我素不理睬,反而挑衅般地小飞挂左上角,白方也不搭理,径自反挂左下角……

    放在后世三郎敢当众打谱摆这盘棋,会被行家笑掉大牙,这不是当湖十局的第一局嘛!

    没错,三郎摆的正是当湖十局中的第一局——1739年乾隆四年,黑方范西屏,白方施襄夏,弈于浙江平湖县世家张永年的大宅院。当湖十局在中国围棋史上的地位,后世公认“不仅是范、施的绝诣,也是我国古代座子制的巅峰之作,反映了我国棋艺水平当时所达到的最高境界”。

    三郎祭出这局棋吓唬胡俨、相礼,也是兔子被逼急了。

    眼见三郎打谱走了十余步,在场真正懂棋的相礼愈看愈惊,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如果说范西屏、施襄夏座子棋的水平介乎高瞻远瞩,放眼全局,计算准确,神游局内,令人感到高深莫测,达到了棋圣入神的境界,那么相礼也就是临局之际能善应变,或战或否,通亦通幽,厥平中上的档次,如果他有机会伺候正在下棋的范西屏、施襄夏,端茶倒水、收拾棋具时偷瞄两眼,那老家祖坟头上已经青烟袅袅了。

    加之前面已经被一个倚盖起手式和一个大压梁起手式吓唬过了两次,相礼越来越相信,眼前这小子搞不好还真遇到过老神仙。

    看得入神,相礼全然忘记了还有诸位大人在场,不觉开口讨教道:“郑公子且缓一缓,起手三六,最佳侵角,自古亦然,但不知应手九三有何玄机?”

    三郎抬眼撩了一眼相礼,见他入港甚深,满意地点点头,偏先指着三六起手的白子指点道:“凡点角后必争二四之扳始畅。外系三六,仍可借夹周旋;若三七,则受一虎之伤;四六,更被虎而废矣。”

    都是施襄夏的原话,现代围棋也不过如此。相礼一脸欣喜,受教地连连点头称是。

    三郎又点了点九三应手的黑子,一副谆谆善诱的大尾巴狼模样,娓娓道来:“应手九三,两分为正,进退有地,能分势相持焉。”

    相礼拱手不迭,嘴里尚自连连称是,你打死他也转不过这个弯,眼前口吐莲花的少年真动起手来,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

    胡俨也似乎不嫌相礼多嘴多舌着实令人讨厌,手扶双膝皱着眉头,聚精会神继续看三郎打谱。

    棋至中盘,三郎限于记忆力所限边想边下,摆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而棋盘上的棋势大海巨浸,含蓄深远,一方若重骑兵,金戈铁马横冲直撞,片刻不歇不绝如缕,另一方看似局势危如累卵岌岌可危,偏生屡出奇招总能偏师突围而出,只看得一帮旁观者心神摇曳,一会儿像架在炙床上烧烤,一会儿又像浸入冰河中浑身战栗,个个只觉胸闷气短,头晕目眩,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打住,打住,”胡俨手扶额头连连摇头,转向胡濙、黄钟惨然问道:“老朽自谓见多识广,在京城随圣上赏析相国手对弈也非一次两次,可看来这次枰上冲折,定非世上国手所下,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莫非……”

    胡濙、黄钟看了半天也陷入迷迷瞪瞪的状态,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却不知怎么接胡俨的话题,他们自幼接受‘子不语怪力神’的教育,眼下叫他们相信三郎这个娃娃和老神仙偶遇有幸下过棋,这个弯子一时实在绕不过来;但要说不信,石桌上一枰神乎其神的棋局又分明摆在那里……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母鸡在清晨打鸣,这个家庭就要破败)。勾栏瓦肆之徒居然也登堂入室,略涉书记,大言不惭,敢为虚言,言之不怍,其何不幸哉!我说管知县,你衙门里板子没人照顾生意了?”说话的是后来的三个儒生中的一个,瘦的跟一根竹篙似的,阴沉着脸斜端着打开的折扇,几乎咬牙切齿说出这段文绉绉的白话,其实已经直接开骂,显然被抢了风头,巴不得立刻活剐了三郎。

    管鸿举作为路人甲莫名其妙被点名,却不知对方姓字名谁、师承何处,略滞了滞,只有俯身陪笑问胡俨道:“敢问恩师,这三位……”。

    尚沉浸在围棋里的胡俨突然被打断,不由回头恼怒斥道:“梓诩不得无礼!”

    “竹篙”只好退下,犹自愤愤不平。

    三郎心底怒极,却泰然自若也跟着笑,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竹篙”竟敢当着两位胡大人、一位黄大人的面触霉头语出不逊,显然地位显赫,无所顾忌,起码说腰杆甚硬,自视颇高。在没摸清对手底牌之前,自己再气闷憋屈,也不能接这个嘴。三郎心道你咬我啊,眼皮都不抬继续摆谱。

    正当此时,三郎在左下角摆出白141手小飞,“咦”观弈的众人奇道,白棋在这里难道还有借尸还魂的妙计?

    胡俨抚须沉吟道:“贤侄且住,依老朽看来,当是汝持白子不假?”

    三郎恭恭敬敬回道:“不错,祭酒所言极是。”

    “那么,那么恰如天外飞仙,又似飞鸿冥冥的一手,汝当时如何想到的?”胡俨不耻下问请教道。

    三郎心底一宽,老头子言下之意也认定自己下过这局棋,好,认账就好。他重新捻起这颗白子,又轻轻拍在原位,苦笑道:“此系大败着也……”

    “嗬”、“哦”、“哇”,观弈的众人早把身份丢到爪哇国去了,一时间咧嘴的咧嘴,惊叹的惊叹,眼珠噗通、噗通掉了满棋盘,如此妙手怎么可能会是败着?

    相礼可是号称国手的顶尖棋手,众目睽睽之下,他掐着太阳穴蹙眉盯牢棋盘,一动不动思索了足足有五分钟,终于服输了,突然向三郎唱了个肥喏,抱拳高拱,弯腰扬声道:“此处看似黑棋仅反打一手为正应,但落子以后偏又千头万绪,变化繁多,我实在算不出白子一飞怎么就成了败着?烦请郑国手指点迷津,教导一二!”

    周围又是一阵惊叹,相礼常以国手自诩,一向心高气傲,被他称为国手的,想来定非棋神、棋圣莫属了。

    再瞧那三郎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得色,微微欠身还礼,轻描淡写道:“不敢当,且与相国手共同切磋,乃成宝器。首先小子先摆一下实战……”

    再摆了二十余步,三郎落下167手,叹气道:“技不如人啊,此局休矣。”

    相礼也终于看出些门道,忍不住抬手又指向白141手,兴奋地捡了大元宝一般:“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手如果小尖,笼住黑子的气为最佳……”

    三郎颔首而笑,颇有些孺子可教的欣慰,之后又摆了几十招,黑棋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