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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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龙虎斗(四)

古代中国围棋座子制的实行,由此而产生的起手式(定式是日本的说法)都是围绕着“星”展开的。并且古人弈棋讲究‘高者在腹,次者占角,再次占边’,重锤铁枪,力大无比,留下的棋谱几乎都以战斗为重心,往往甫一接战,迅速陷入生死立判的激战,毫无回旋余地,所谓的起手式,更像现代的死活题,冲坚毁锐,摧毁廓清,招招无不用其极。

    如果真的要让三郎和相礼下一盘,说实话,相礼让两子三郎也没有战而胜之的把握,所以借着请教的名义,三郎只准备给相礼上一课,重点讲讲定式的发展和变迁。

    棋局刚刚开始,小飞挂几乎是亘古不变的下法,从古至今没有异议,但下一步三郎却在飞挂的白子上面倚靠一颗黑子,相礼见了脸色立时变色,不自觉抚髯靠前“咦”了一声。旁边懂棋艺的也都不顾脸色还挂着讥笑之意,个个盯住棋盘面面相觑。

    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这招在相礼所处的时代根本没人下过,更没人见过。倚靠定式创自生于万历年间的过百龄,距离黄家别院的这局棋尚有两百年之遥。用明朝的尚方宝剑斩清朝的官未免扯淡,但用明末的起手式吓唬明初的国手,还是绰绰有余的。

    相礼鼓着蛤蟆眼盯着这步棋足有几分钟,再抬起头时语气已然缓和了许多,也透出一丝不自信:“棋,棋有这样下的么?”

    三郎不言语只做了个手势,示意相礼考虑如何应对这一招。

    相礼只好叫过旁边两个懂棋的清客,在盘上或扳,或长,或尖,或挖,或点三三,或不应转战别处,三颗脑袋凑在一起计较锱铢,一一演示研究个没完。

    三郎一肚子的幸灾乐祸,过百龄的倚盖起手式在《三子谱》上就列出了一百七十八变,你们慢慢研究去吧!

    此时,有人扳住三郎的肩膀,踉踉跄跄把他拽到一边。三郎气急败坏站定一瞧,马上没了脾气,除了赏识他的黄钟,谁还敢对他端长辈的架子。

    黄钟显然没把他当别人家孩子,点着鼻头问道:“真有老道和你下过棋?”

    这叫他怎么回答,能说实话嘛,可自己编的谎总归要自己圆,三郎硬着头皮含含糊糊点点头。

    黄钟上下重新打量打量三郎,叹口气转身自顾自运气去了。

    三郎眼角一扫,管倩手里擎着一卷书籍,远远地制造‘小园香径独徘徊’的意境,心底不由暗笑,小妮子还会玩这么一手,指东打西,欲盖弥彰啊,小样,看爷日后如何收拾你。

    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三郎却没注意到一位胡子拉擦的老者扶杖缓缓行来,胡濙退了半步随伺在旁,后面跟着三个年龄不一的儒生,簇新的黑底白边深衣,个个手持一柄折扇,三步一摇指点园林景色,自有一番潇洒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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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小哥,”相礼计算了半天,终于走定了一扳,冲三郎拱拱手,语气间恭顺了不少:“这招靠匪夷所思,却没见过,但细细推敲下来又有几分道理,虽与上飞镇神头一路之差,变化之繁,令人生畏。吾们几位反复推演了几路,只觉只一扳最为中庸平常,但也实用,敢问小哥当如何应对?”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三郎也收了装神弄鬼的做派,入座思索片刻,捻起一子在上面连扳了一手,迟迟疑疑道:“小子记得当时老道长如此下的。”

    相礼惊得腾地从石凳上起来,眼珠子差点都瞪了出来,全然不顾仪态,俯身扒紧石桌死死盯住这个子,再不说话。其余几位神色凝重,也盯着棋盘默默计算。

    这招也是过百龄过老先生首创,叫做“大压梁”,变化没有上千个,也有几百个,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相当繁琐复杂,一步不慎,便会落入陷阱深渊,万劫不复不在话下。放在现代,职业棋手早已不屑于下“大压梁”的套路,反而在业余博彩对局或网棋中还能见到,一些个无聊的老鬼在家里对着书本背熟了这招杀手锏的各式变化,专门以折磨新手为乐。

    现在,倒霉的相礼已经被这招连扳折磨的快疯了,他万万没想到,棋还可以这么下啊!

    胡濙几个老老少少行至石桌旁,由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棋盘之上,一时竟没有人搭理他们。尊长驾临没人理睬,这就有点尴尬了。胡濙瞅见老者渐渐面露不豫之色,连忙装腔作势咳了一声。

    众人闻声扭头一看,恍然大悟慌乱间纷纷拜下,有叫宗师的,有叫座师的,有叫祭酒的,有叫侍讲的,有叫总裁的,拉拉杂杂,乱作一团。管鸿举尤甚,拉着儿子女儿直接行跪拜大礼,一则前几天被胡濙吓唬住了,二则此人还真是他的座师。

    三郎进园之前就听死太监方菊花说了,这次集会的正主儿非胡俨胡老先生莫属,眼看京城下来的高干胡濙都陪在旁边,谦虚地搀扶着老者,那他还会是谁?真佛胡俨呗。前几天,三郎和他的小伙伴在杏林居二楼雅间丢了次丑,管鸿举带着一帮杂佐拜见的时候,他们在边上傻呆呆地旁观,实在有失体统。这次三郎学精了,乖乖跟着大家一齐躬身拜了下去,滥竽充数,法不责众。

    前面已经简单介绍了胡俨耀眼的头衔,其实他最早仅仅是个翰林检讨,从七品小官,说起来和徐大印级别一样,但同级不同命,徐大印想给人家提鞋都没有资格,因为这个职位只能由三甲进士出身的庶吉士留馆者担任,清贵之极,掌修国史实录部分,比如说皇上今天打个屁、昨晚宠幸了谁,都由翰林检讨秉笔疾书记录在案。

    三郎大约分析知道,叫座师的,例如管鸿举,一定参加过胡俨当主考官的春闱会试,按古代科举场上的潜规则,只有杏榜高中的进士或举人,把有资格称呼录取自己的考官为恩师或座师,而这份师生之情非一般可比。三郎注意到,恭恭敬敬站在胡俨身后的三个儒生也叫胡俨作恩师。

    叫祭酒的,无疑便是胡俨任国子监祭酒时的同僚或学生,两个清客篾片极符合这种材料。

    叫侍讲的更有渊源,胡俨在翰林检讨、“直文渊阁”(在皇上身边值班,参与国家机要)之后又升职当了翰林院从五品侍讲,专门为皇帝或太子讲大块文章,讲论文史以备君王顾问。此时叫侍讲的,不过黄钟、黄鼎两兄弟,这就意味深长了。黄钟在朝廷始终在礼部做官,黄鼎不过一个乡下土老财,他们凭什么尊称胡俨作侍讲?

    叫总裁的,显然就是胡俨参与重修《明太祖实录》、《永乐大典》、《天下图志》任总裁官时的下属同事了。

    我的乖乖冬,三郎暗暗咂舌,实在看不出这其貌不扬的老头身份竟然如此之尊贵啊!

    胡俨自然成为了气场中心,和蔼可亲地一一扶起或跪或拜的列位。扶到了管鸿举,老头子突然一抽手,沉声问道:“尔莫非是戊戌科二甲五十一名同进士?”

    管鸿举肃然整理袍袖,重新又磕起头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没什么说的。

    胡俨没拉他起来,继续问道:“记得老夫当年题写的考语吗?”

    二甲五十一名也能得到主考的青睐,无疑值得夸耀。管知县颔首想了想,老老实实回道:“能为董子之正言,而不为公孙之阿曲。”

    胡俨哼了一声,冷冷问道:“尔称之乎?”之后再不理会管鸿举,驱前去搀扶别人了,尽让他跪在地上。众目睽睽之下,管鸿举在儿女面前弄了个大红脸,心头一时百味杂陈,也不知起身好,还是继续跪着不动,汗水不由顺着脊梁流了下来。

    最后到了三郎跟前,胡俨也没扶他,反而俯下身凑近抬眉问道:“原来小友还精于弈道呀。”

    小友,一个副国级老干部称呼你为小友,放在谁头上不会蒙灯转向,但三郎心里跟明灯一样,刚才老师晾学生,那不一定真生气,说不定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演戏给别人看的。同样,胡俨笑眯眯和自己套瓷,无非因为自己剽窃过几句歪诗传到了他耳朵里,盖过几个人的风头令他觉得稀奇,但你偷眼看看周围,哪个不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眼睛里揉二两砒霜,立时毒死你。再说了,你认识胡俨老头吗,是跟人家有师生之谊,还是和人家有姻亲关系?算了吧,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晓得他按得什么心啊,况且一大帮官宦人物在旁边盯着,难道合该你站在聚光灯下面?想到这里,三郎再不肯说话,只连连鞠躬行礼,此时谨言慎行为上,纵然再有小聪明,也不该在这等人物面前耍大刀,否则很可能会弄巧成拙,伤及自身。

    胡俨满意地点点头,又拍拍三郎的肩膀,示意大家自便,自己却探头细细端详起棋盘上的“大压梁”起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