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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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龙虎斗(三)

宋炯云面色惨然,颤颤巍巍从石凳上起身,勉强躬身行礼而退。那老者只和几个熟识的指点盘上精妙之处,似乎全然没有看见。

    三郎胸中的火苗腾地一声又起来了,大大咧咧走上半步,笑道:“小子不才,正想向前辈领教一盘。”

    “这位小哥是——”老者瞄了三郎一眼,不屑地拖长音调向左右问道,显然对他破坏气氛搅局极为不满。

    “呔,”三郎闻声一看,哟,这不是老朋友赖文斌嘛,这厮也来了啊,大戏常演,他到场场不拉,活该一个拉大幕的角色。

    赖文斌在三郎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不觉退了半步,又不甘心地挺了挺胸脯,用折扇一戳道:“小鬼未免孟浪了吧,你知道老人家是谁吗?”

    “谁啊?”三郎翻翻白眼问道。

    “你且站稳了啊,”赖文斌摇头摆尾道来:“这位老人家正是相礼相子宁,相大国手!”

    “相大国手——”三郎只好重新施礼。

    赖文斌折扇又一戳,哂笑道:“看你这个乡巴佬也不知道,本秀才今天叫你长长见识!相大国手乃华亭人,世间谁不知他能诗善画,谈论纵横,尤善于弈,举世无双。先帝多次召国手入京,恩爱有加,赏赐无数。当今圣上也曾与吾师对弈,赐有龙弈具……”

    “说那么多干甚,我晓得了,色艺双绝呗。”三郎耷拉着眼皮嘟囔了一句。

    众人闻言一愣,旋即回头瞧瞧老眉八赤眼的相礼,碍于情面不便捧腹,个个捂嘴努力憋住不笑出声。

    相礼怒极,一拍石桌打翻棋盘腾地站了起来,手指三郎正欲发作……

    “贤侄不可无礼,”随着一声威严里透着亲昵的呵斥,大家定睛一看,却是主人黄钟与其兄黄鼎结伴正向河边走来。

    相礼再有天大的火气也不能拂了这两位爷的面子,只好先跟着大家伙躬身施礼。

    “放肆!哪有像你这样与前辈说话的,还不快赔礼道歉。”黄钟横眉冷对看似责骂,可傻子都觉得他明里暗里都在袒护三郎。

    三郎无可奈何,诺诺赔礼。相礼拂袖悻悻重新坐下,嘴角依然挂着一丝冷笑。

    “这位就是郑贤侄了,”黄钟身边的黄鼎忽然接嘴道:“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仪表堂堂,一表非凡,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想到啊,没想到……”黄钟长得瘦高窄面,这黄鼎偏生一副无锡阿福模样,圆滚滚的肚皮,圆滚滚的脸,慈眉善目,不笑不开口,令人直觉亲近。

    三郎对陌生人的外表有着天生的警惕感,世界上陪着笑脸把你卖了的主儿可大有人在,而且在自家老爹郑班头的嘴里,黄鼎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弥勒菩萨。但此时,他只好继续做磕头虫,边谦逊一番边向黄鼎施礼。

    “刚刚贤侄说什么,要跟相大国手切磋一局?”黄鼎好奇地瞧瞧犹自生闷气的相礼,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的火药味。

    三郎赶忙澄清道:“小子哪里有如此福分,只是请教一二。”

    “其中有何差别?”黄钟问道。

    “啊,是这样,”三郎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张嘴就来:“前不久小子遇到一位游方道长,仙风道骨,白须长髯,我俩年纪相差虽大,但在博弈上谈得甚为契合。临别时道长意犹未尽,降阶让两子和我下了几盘,自觉得益匪浅,但其中还有几处冲折始终想不明白,还想请相老前辈释疑。”

    众人听着三郎信口胡诌,各个表情不同——托神攀仙的套路,在我们文化大染缸里属于旁生孽出、妖艳异常的奇葩,纥与颜氏女祷于尼丘野圌合而生孔子;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通而生高祖,这个高祖刘邦后来斩白蛇得天下;刘秀出生时“有赤光,室内皆明”,还放了颗农业大卫星,田间出现了“一茎九穗”神奇作物,再还是有“凤凰来集”;杨坚生出来就是一副小龙人的长相,头上有支角,身上有层鳞,母亲抱他时吓得扔到了地上;即便农民出身的朱元璋,仍然是没有创意的满屋红光的套路,编书的大儒实在不好意思往下写,请示汇报后添加了一个邻居以为他家失火的桥段……

    平常之人想搞点稀奇的景怎么办呢?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醒来之后神明附体是一个办法,如果觉得滚得一身烂泥不成体统,那就剩下碰上老神仙的招数了——湖边或坐或立的各位都是读过书的,当然读不读得懂,参不参得透,要看个人的造化和悟性了。黄钟皱眉抚髯,颇为失望地盯着装神弄鬼、大言不惭的三郎;几个帮闲篾片油锅里的老油条了,似笑非笑擎等着看下文;赖文斌、管聪面露迷惑不解之色,张皇地左右张望;黄鼎还是一脸笑眯眯的,管鸿举依旧不变的官方面孔,中规中矩地望着黄钟,领导说是神他就拜,领导说是鬼他就抓。

    三郎察言观色,终于还有两个人令他安慰,管倩和许文杰不安中又显得关切,这种场合偏生轮不到他们说话,只好一眼又一眼地巴望着三郎,只盼他有一贴神奇的狗皮膏药,能够起死回生、扭转乾坤。

    相礼是谁,多大岁数,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你黄钟不是护犊子嘛,好,一码归一码,咱们棋盘上见真章,他拿定主意要狠狠教训一下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至于黄钟下得了台下不了台,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噢,”相礼起手一让三郎,笑容满面问道:“如此说来小哥棋艺得自神授,理当神游天外,妙不可知,哪里敢说请教,只当学上一手两手,请!”

    三郎全似没察觉到相礼话里的恶意,冲黄钟再拜一拜,目光好似无意间和管倩对了对眼,同情地向无药可救的相礼摇摇头,吸了口长气坐到了他的对面。

    三郎捻起一颗白子在黑角上一挂。

    相礼乜嘴一笑,自古以来也就是这么一挂,你娃子还想上天不成。

    三郎探身伸手又抓起一颗黑子,不紧不慢靠在刚才飞挂的白子上面。

    相礼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