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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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龙虎斗(二)

三郎不是没见过血的人,但在如此诡异的情境里,被一个死老公威胁之余又抹了一脸血,着实让他后背上的汗毛发炸、手脚发凉,但他随即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所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三郎记得面前这个公公曾说过,曾在混堂司(宫里的澡堂子)做个从六品的奉御,重要的在于回避了目前供职在哪里,现在看来他在东缉事厂混事由的可能性更大些,要不一班锦衣卫也不会对他俯首帖耳。身为东厂中的一员,整天惦记着巡查缉捕,诓财挟仇,罗织罪名,诬赖良民,不是和山魈鬼怪打交道,就是与魑魅魍魉换情报,久而久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总以为别人和他一样心理阴暗,使出的手段残忍不说,往往又会流于下作。

    血从哪里来的?三郎只能判断门洞里门扇后面一个人刚刚被杀了——和平年代杀人如草芥,杀人者毫无顾忌,反而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只能说明皇帝视臣民如草芥,唯求一人之安全。果不其然,随着门轴悉悉索索一阵刷油声,大门悄无声息朝里一开,一个锦衣卫出来躬身回报道:“公公,适才一个婢女躲在门后刺探偷听公公的谈话,已被我等料理了。”

    “哈哈哈,”方公公仰脖得意地桀桀而笑,又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东缉事厂的霉头也有人敢触,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对了,这事没那么简单,你等速去查查这户人家的底细,总得有个说法,万无一失才好。”

    那锦衣卫自然心领神会,领命自去了。

    表演过一番,方公公这才冲三郎做了个请的姿态,道:“郑贤弟,请了!”

    一条鲜活的生命刚刚在自己眼皮底下逝去,三郎虽然没看见尸体,但石头台阶上,青苔旁边,分明还有一滩殷红的鲜血在滴滴答答缓缓流下……

    胸口里纵有万丈怒火,但此时如果义愤填膺喜怒形于色,无异于直接把自己放在方公公的对立面,于己于人有百害而无一利——想到这里,三郎诅咒了眼前这个死老公的十八代祖宗,也只有摆出一副惊魂未定、异常宾服的小模样,后退一步躬身道:“花兄先请。”其实心里暗暗发狠,死太监,且等着,别看你现在闹得欢,来年跟你拉清单,总有一天爷会叫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黄家别院圆门的台阶下,圆门悄无声息向里一带,三郎这才发现开门的居然不是男门房,反倒是个小丫鬟。稀奇真稀奇,这黄家里里外外透着暴发户的自以为是和恣意邪性。

    小丫鬟朝方菊花和三郎福了福,小碎步走在前面带路。

    前院不大,长廊花墙,花木扶疏。方公公、三郎跟着小丫鬟绕过粉墙小瓦的前厅,沿着假山游廊再走下去,不由眼前一亮,一处小巧的江南园林跃然出现在眼前——东北垒土为山,植以怪石奇松,恰好遮去城墙和邻家围墙,正面暗通潦河自成一池活水,碧波荡漾,墨荷尚擎,四周围廊修竹古木,借景远山融为一体。齐水石桥曲折通往池中轻盈空透、翼角高翘的六角亭,亭子上方高悬一块匾额“邀月亭”,亭子旁聚垒、散置的太湖石、黄山石气势联贯,诸多形态,辅以青藤、篁竹、芭蕉,四季常青,繁花翠叶,季季不同。

    三郎看的眼花缭乱,心底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原来这黄家深藏不露不是一般的有钱啊,看这别院的架势,没有几万两银子打不下来,自己家院子和人家比,已经不是货比货的问题,根本不在一个可以讨论的档次上,难怪胡濙在酒楼上貌似大公无私非要赖在这里。

    “郑老弟,自便啊,”方菊花瞧了瞧三郎,继续向后院走去,又道:“咱家去往胡大人、黄大人那里盘桓片刻。”

    小丫鬟带着客人三郎走到湖边石桥前,又福了福自去了。

    三郎平复了一下心情抬眼看去,沿着湖岸摆着两张大条案,笔墨纸砚连同宣纸一应俱全,随着微风荡漾出湖墨的香气。旁边柳树荫石桌旁,或站或坐围着六七个人,抓棋子的哗啦哗啦声不时传来,显然两人对弈正在下围棋。倒是湖心亭里透着一层古怪,一把古琴静静地放在小石桌上,一个身着白裙、清新脱俗的女子端坐于前,只望着古琴不语,伴着玲珑石头的遮遮掩掩,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别有一番风韵。

    小湖周围,大致是个棋琴书画的格局,倒也符合‘作文字小叙’的意境。

    “三郎!”三郎掉头一看,却是许文杰穿着簇新的直裰,惴惴不安地向自己打招呼,也难怪,他爹徐大印咬牙买了张拜帖,他也没跟三郎打个招呼,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啊,也来了,一起走走吧。”三郎淡淡道,全无责怪许文杰的意思。

    三郎后面跟着许文杰,两个人不言不语在湖边荡了两圈,颇觉得清汤寡水、意兴索然,一时进退两难有些尴尬,走过去和大家行礼不是,呆在原地也不是,因为根本没人理你。

    三郎知道,这是从骨头缝里渗出的一种蔑视,许文杰也罢,围在石桌旁下棋的各位没有一个瞧得起他,甚至连眼角扫他一眼都嫌累,贱役之子,嘿嘿,下九流中的下九流,你靠近一点别人都觉得晦气。而你却无可奈何,只能认命。但刚刚被方公公修理了一番的三郎是肯认命的主儿嘛,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再叫他低头雌伏,那还不如直接让他投湖算了。

    就在三郎转眼珠想辙的时候,机会来了。

    此时,门房丫鬟又引了几个人迤逦而来。三郎定睛一看,哎呀,却是认识,管鸿举管知县管大人大驾光临,但见他三步一摇,步步生莲,不敢说宋玉潘安重生,也当得玉树临风、风度潇洒的夸赞!但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少年只让三郎犯嘀咕,一个是坐地炮管聪不错了,而另一个,看穿着跟管鸿举相仿,一身宽大的直裰,宽袖皂缘,玉色细绢,颜色虽有不同,显得随意而舒适;再看身形眉眼,似曾相识好像见过,但三郎又实在想不起在那里见过。

    远远地看见三郎,管聪躲在他爹身后,兴奋地直冲三郎摆手;而另一个少年偏偏抬起袖口遮住半边脸,下意识地往管鸿举背影里躲了躲,娇羞地颔首不语。

    三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还能是谁,不就老管家的千金管小姐嘛!别看这小妞,换上一身男装,还真别有风趣,玉面如啄,清新淡雅,直看得三郎先已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双手抱住了做那一番好事。三郎心思开始活泛之余,也不得不感慨管鸿举爱女心切,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三郎连忙小步趋前,深深鞠一躬道:“小民拜见老父母!”

    管鸿举斜了他一眼,脚步不停“哦”了一声,突然间猛地急刹回身,惊愕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三郎又行礼,从袖袋里摸出黄钟的拜帖,双手端着递了上去。

    管鸿举接过,前前后后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不是伪造的,这才递还给三郎,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

    三郎跟个皮猴似的,边请管鸿举先行一步,边没话找话恭维道:“老父母一向造福桑梓,草民平素仰慕的紧,却始终无缘聆听教诲……”本来就没几丈路,说话间三郎尾随着管鸿举也到了大家围观对弈的石桌旁。

    管鸿举是什么身份,人还没到石桌前,下棋的、围观的乱哄哄都起身和他见礼,一时间场面很是热闹。

    三郎早把许文杰挤到后面和管聪站着,自己装模作样和管倩并排而立,倒和管鸿举的子侄辈一般,管鸿举拱手他也拱手,管鸿举与那上得了台面的寒暄,他也配合着嘿嘿傻笑,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待到众人再重开楸枰分主次入座,三郎已然笼着袖子笑呵呵地站在管鸿举的左首,反而把管聪晾到后排晒太阳去了。

    分枰对坐的,一方是个抚须的老者,金鱼眼,蛤蟆肚,看样子更像个‘篾片’清客之类的人物;另一个三郎却认识,宋押司的儿子宋炯云嘛,当初在宝峰太平寺见过,当着大家的面被他爹骂的跟个灰驴一般,没想到这货居然会下围棋。

    中国围棋古法,要先在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两子,称为“势子”,下子白先黑后,与后世亦复相反。三郎瞧见石桌上的棋盘却也值钱,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就手两个紫檀棋筒,贮着黑白两般云南窑棋子。再看棋盘上,黑黑白白稀稀落落三四十个棋子,棋局刚近中盘。

    三郎注意到棋盘旁边放了一锭细丝纹银,想来便是赌注了。他再定睛细数盘上棋子,宋炯云显然被让了两子,即便如此依然下得十分吃力,明显与对面不假思索、信手布子的老者不是一个档次。老者抚完胡须,又开始摸蛤蟆肚,一子落下左顾右盼马上进行现场评述,这招如何符合‘入界宜缓’的要旨,打入对方阵势徐徐图之,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不求一击而得逞;这招又怎样‘慎勿轻速’,根据双方棋势发展,计算周全严密,直捣黄龙。老东西全无长者风范,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轻浮之余根本没考虑到棋盘那边宋炯云的感受。

    宋炯云面红耳赤,汗水直流,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下子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现在你就把他架在火炉上烤,恐怕都比继续下棋舒坦。

    要说三郎一点不懂围棋真是胡说八道,前世郑红旗的少年时代正逢聂棋圣横扫中日围棋擂台赛的时候,哪个中小学没有个围棋兴趣班,你都不好意思开大门,像点样的学校,几乎都有一个或几个业余教授这项国技的老师。

    郑红旗当年那可是兴趣班里的高材生,也拿过业余段位证书,也和市区的高手盘上争过先,平时让二三个子吓唬吓唬初学者,那属于小菜一碟,绰绰有余的。

    三郎不吭不哈,在旁边觑眼看了半天,心里已然安定了大半,你不得不感慨时间于进步的作用,狂傲的老头大约也算当代的高手,但在三郎眼里不过尔尔,放在后世也就是个巷头街角摆盘子下棋的马路棋圣。

    在棋盘上被欺负的毫无还手之力的宋炯云终于忍受不住折磨,长舒一口气抓了把棋子丢在盘中,点点头示意认输了。

    坐在棋盘那边的老者得意地哈哈大笑,欠身一把从棋盘旁捞过纹银纳入怀中,举目环视众人道:“还有谁有意请教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