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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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龙虎斗(一)

    翌日,阴天。

    午时一刻(11时15分),三郎穿了件新直裰,背着把桐油纸伞,路过喧闹异常的店铺集市,穿过瓦沾绿苔的石板小巷,一个人走在去城南清湖巷的路上。

    出家门之前,老娘给儿子套上了新衣裳,三郎依了;郑班头前后张罗,叫了匹大骡子来不说,还非要福寿给三郎做个小跟班,随伺左右,被三郎笑着拒绝了。

    靖安南城门外,奔腾喧嚣的潦河绕城而过,清湖巷便坐落在城门里面,紧挨着城墙的一块山丘上。巷子周围古木繁茂,楠竹蔽日,自然而然与其他街巷隔离开来。很明显,这地界上大约相当于后世香港的山顶区,能住在这里的主儿,往往非富即贵,不可一世。

    三郎一路行来,好奇地打量着清湖巷两边的住宅,但见四周青砖高墙围护,外面几乎看不到瓦,窗口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门口左雄右雌的石狮子倒家家都有,蹲姿回首,遥相对望。

    “三爷,三爷,”三郎闻声望去,罗根根早已等候在前面不远处,向自己招手。他紧赶几步,行礼后似假似真笑道:“贵价客气了,小子不过就是皇上治下一草民,哪里有什么三爷?”

    罗根听了一愣,挠挠头顶只觉得哪里不对——皇上治下一草民——语义上不错,但这话该是草民说的吗?内阁那几位也不过如此,穷乡僻壤一个班头的儿子牛气冲天,偏生敢这么说,难道他有什么依仗?自己收他家不少钱,合适吗?

    三郎可不管罗根根疑邻盗斧,怎么胡思乱想,绕过他气定神闲迤逦而去。巷子尽头圈着围墙,一个古香古色圆门表明这也是一户人家,门口安安静静的,也没摆石狮,只在一排栓马石旁有意无意放了一副官轿,足以说明这家主人的尊贵身份,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三郎光顾看前头的光景,不意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一扭头却见老公方菊花缩在一户人家后门的藤蔓流瀑下,伸着脖子满脸的笑容,显然特意等候已久。

    “花兄,这是……”

    “来来来,兄弟,留一步说话,”方公公兴奋地把三郎拉进小门洞,嘴里胡乱道:“胡大人、黄大人都在,相公篾片(在豪门富家帮闲的清客)也不少,不急不急,正主儿还在吃早点呢!”

    正主儿是谁?三郎这几天都有些魔障了,天天耍心眼斗心机,弄得自己神经兮兮的,见个人,碰件事,不前后左右考虑十次八次,连嘴都不敢张。他信口问道:“不知却有谁家府上的高宾,哪个大户的儿郎?”

    方公公朝左右瞅瞅,拉着三郎凑到大门墙根避人的地方,笼手凑到他的耳边,神神秘秘道:“主宾是谁,恐怕小哥你想破头都想不出……”

    三郎本来心里腻歪这些二尾子的亲昵举动,但此时他不但不会躲避,反而故作好奇反问道:“难道宫里、王府来了极亲密的朋友,黄府有这么大的面子?”

    方公公交手一拍,赫然笑道:“我兄弟就是聪明,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了,还真猜了个**不离十……”

    三郎瞪大眼睛瞧着方公公,直待他揭晓谜底。方菊花满意地咂咂嘴,又附耳道:“主宾是南昌宁王府的教授胡俨胡先生!”

    饶是三郎两世为人,也不可能通晓历代高官显贵的履历底细,这胡俨是什么路数来历,他还真不知道。

    迎着三郎迷惑求解的眼神,方公公可得意了,心道终于有你求教于我的时候,不由挺了挺小胸脯,要言不烦娓娓道来。

    这个胡俨胡先生,字若思,江西南昌人氏,在本朝曾做过翰林检讨,直文渊阁,迁侍讲,又升左庶子,累拜国子监祭酒,重修《太祖实录》、《永乐大典》、《天下图志》的时候,他都担任过总裁官,号称通晓天文、地理、律历、卜算,这么说吧,在方公公嘴里,胡俨胡先生不让刘伯温,直追张子房。

    这个胡俨不简单啊,三郎心里感慨之余,不觉奇怪问道:“胡大人乃朝廷栋梁,国之重器,现在怎么屈尊在宁王府做个教授?”

    “这么简单的事,小哥也不知道?”方公公得意地夸张道:“不会吧!”

    三郎只好赔笑拱拱手,道:“且听花兄教诲。”

    方公公又附耳道:“这胡老先生前元至正二十年生人,那时我朝还没开元,你算算他多少岁了?早几年就致仕回家来了,这不宁王府也在南昌府,可可天上掉下个金元宝,还不得上赶着请到王府里供养起来?”

    三郎眨巴眨巴眼睛,在心里大致算了算,这胡老头的岁数大约在花甲开外,早就过了耳顺、知天命的阶段,说起来也是个登堂拜相、见过世面的主儿,难道不了解朱棣和几个兄弟之间微妙的关系?宁王朱权被他当皇帝的四哥欺负的躲无可躲,都开始装神弄鬼捣弄些炼丹采药、服食养生的黄冠道士勾当了,反过来说,离休了的胡俨躲在家里后院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不好,为什么非要淌这潭浑水?是身负密令,还是老糊涂了……

    当然,这个想法自己想想就好了,没有必要拿到台面上聊天。三郎转念一想,又问道:“还请了谁?”

    方公公撇了撇嘴整理整理袍袖,轻蔑地说道:“罗根根罗小旗(锦衣卫职位,从七品)几个还算乖巧,说是锦衣卫的人,但自打东缉事厂设立以来,他们几个被挑选过来伺候,还算勤勉干练,这次出来应差还指望咱家回去‘上天言吉祥’,弄个役长、番役当当过瘾光宗耀祖,凡事万不敢瞒着咱家。兄弟,你知道不……”说着说着,方菊花又凑了上来。

    “什么?”三郎心道我问‘请了谁’,你却说罗根根几个的破事,风牛马不相及的摆酷耍威风,哪儿和哪儿啊!

    “兄弟你有所不知,除了你留下来的那张拜帖,还有管知县的,其他几张都被黄家卖掉了?”

    “嗯,这都可以吗?”三郎攒眉惊道,没想到拜帖真可以换银子啊,难道老黄家就缺这点不成,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可不,”方公公一指前面黄家漂亮的园子,咂嘴道:“我看这黄家天大的场面,泼油似的光景,还要从耗子洞里掏摸三瓜两枣,啧啧,真真是日子过的精,裤衩改背心啊!”

    “那能卖脱几个铜板?”

    “我的娘啊,三十两银子起价,还抢的要打架呢!”

    “谁会要啊?”

    “兄弟啊兄弟,这话也就是你说得起,”方公公痛心疾首地替三郎惋惜,扳着手指一一道来:“咱家也记不太全,好像说典史徐大印一向抠唆惯了,这次杀血似的掏了三十两,抢走了一张拜帖;有个什么什么宋押司,可是五十两真金白银从别人手里转买了一张;那个什么洪武年间李尚书家的孙子,还有还有,记不全了……”方公公舔舔嘴唇,终于说完了。

    三郎诧异地眨巴眨巴眼睛,说好了‘恭迎大驾,以作文字小叙’,又是请出胡俨这尊大神,又是买票牟利,搞得跟开馆收徒似的,自己还没踏进‘清湖巷黄家别院’,怎么就闻出一股哈喇油味?他转念一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都走到门口了,断无胆怯退回去的道理,难道还能做缩头乌龟躲着不见人不成,该来的自然会来,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个甚球。

    三郎冲方公公一抱拳,探问道:“花兄,今天这是……”

    方公公哈哈大笑,一拍三郎肩膀道:“黄大人说了,又不是什么什么鸿,鸿门宴,兄弟不会怕了吧?”

    三郎有点迷糊:“这里面有黄大人什么事?”

    方公公神神秘秘又把三郎朝门洞里面拽了拽,一脸郑重地握着他的胳膊,近乎耳语道:“兄弟,你跟咱家说的话,咱家钻到被窝里想了两个晚上,越想越有道理,事体关系身家性命,不能不慎重啊。感谢的话咱家就不说了,只冲兄弟小小年纪这番忠心义胆,还有我等没有的见识,兄弟你这个朋友,咱家交定了!以后但凡有些山高水低、说凶得吉,兄弟你只要有一句话,都在咱家身上……”

    三郎插嘴问道:“难道花兄……”

    “没错,”方公公早换了脸色,眼睛射出一股精光,仿佛透过门洞上垂下的藤蔓,空洞无物却又似浸满了毒汁,里面却全无一丝感**彩:“昨晚咱家已经告禀了黄大人,大人从头到尾仔仔细细问了一遍,许我上奏本时以闻天庭(明代各省及中央部委的上行公文,讲公事的叫题本,谈私事的叫奏本。直接呈递报告的奏折,最早出现于清代康熙中期,现在写的还是要注意细节)。兄弟,咱家明白你的一番心思,出于私心不假,但做人能做到你这份儿上的,确实没见过,还是刚才那句话,以后咱家和兄弟你,就是一条藤上的两个苦娃,乃公乃婆,心指相连,同甘共苦你不陪,荣华富贵你是谁?”最后一句话,方公公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

    三郎闻言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顿觉置身冰窖之中,亏得自己感觉良好,以为纵横开阖,明眸善睐,玩弄别人于股掌之间,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岂料强中自有强中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方公公也是从血雨腥风里打拼出来的积年老贼,哪里是一枚你能随意摆弄的棋子!人家话说得客气,但也很明白,你献的良计我采纳了,交换条件则是不追究你们全家交结勾搭废帝的罪责,至于以后,嘿嘿,你要清楚自己的定位,就跟着一个残废太监老公混吧,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同甘共苦你不陪,荣华富贵你是谁’,什么意思?三郎突然发现门洞里镶嵌的块块砖石化作了活物,从四方蠕动挤压下来,刚才松松垮垮的厚门板突然嘭地一声紧绷起来,哗哗抖动,仿佛随时倒将压在身上——三郎不由退了一步,躲避可能降临的危险。

    方公公在旁边冷眼观察,突然伸手在门缝上抹了一把,再用指头缓缓地擦了擦三郎的脸。

    三郎直觉脸上黏糊糊的,甚至还可以闻到一股腥味,不由伸手指擦拭了一下,低头定睛一瞧,手指肚上一团殷红,分明是鲜红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