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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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拜帖

    大坳洪坪,大坳洪坪,三郎几乎马上反应过来,秋香的家就在大坳洪坪,一个月前自己不刚去过一趟。

    陈明善作为一个外乡人,相距咫尺却不见自己的女儿,不免让人怀疑其动机,或者说陈姨娘在这件事上撒了谎,父女两人完全可能见过面。在三郎看来,见过面怎么样,没见过面又怎么样,这都是细枝末节,不纠缠也罢,只要这帮遗老遗少安生过日子,一心想着旧主,不蠢蠢欲动做什么串联谋反的春秋大梦,多设几个暗桩搞定郑家的保卫工作,自己乐享其成就是了。

    但陈明善死后埋在大坳洪坪,实在令人感到匪夷所思,怎么可能呢?中国人最讲究乡土观念,客死异乡做个孤魂野鬼,但凡是个人就不可能接受,何况陈明善千里迢迢从朝鲜秘密潜回离老家不远的地方,他为什么这样安排自己的身后事?难道出了趟国,观念刷新提高了两个档次?三郎百思不得其解,隐隐约约直觉其中一定有蹊跷,因为他想起秋香他爹说过的一段话——洪坪曾经被陈友谅开辟成了练兵场和后勤辎重基地,现在住在那里的村民,几乎都是大汉军的后裔。

    三郎瞟了眼老爹,郑班头有一口没一口嚼着槟榔,若有所思仰望房脊上镶嵌的几块明瓦(用蚌壳打磨成带有四个圆角的方形薄片、透光用)。

    三郎心里又充满了欣慰和感激,在整个密谈过程中,郑班头根本没提到那六个银元宝的事儿,即便那可能是他大部分的家当。在父母看来,为儿女做的一切都没有理由,理所应当。

    就在三郎胡思乱想的时候,“当当当”传来拍门的动静,除了三郎,堂屋里其他三个人腾地蹦了起来,这两天他们可被一次又一次敲门声吓坏了。

    三郎长出一口气,掸掸衣袍跨门槛走出厅堂。福寿拿着哨棒,一路小跑赶在三郎头前打开了大门。

    大门一开,只见一个三十多岁之人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灰袍黑鞋,双颊蛋光,透出一股精悍干练气势。三郎却认识他,这不是前两天来“抄家”的锦衣卫之一吗?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见三郎迎出,这人利落地一揖到地,一口京片子(南京方言加上凤阳味儿)嘎嘣脆道:“小的罗根根,见过三爷。”同时双手奉上一张精致的折叠硬纸片。

    “罗兄言重,折杀小子的草料,”三郎嘴里谦让着,拱手笑道:“贵价(对别人仆役的尊称)受累了。”同时好奇地接过他手里的硬纸片。这就是传说中的拜帖吧,辛辛苦苦走过六百年,倒头一次见到这玩意儿。

    三郎翻来覆去看这拜帖,不过类似于后世的大红请帖,长七寸、宽三寸,“江右双溪(靖安的别称)黄钟”几个台阁体大字写满整个帖面,反面却是“专诚拜谒,不作别用”几个字。

    历史上最值钱的拜帖,乃是严嵩的名帖,又名虎皮帖,大小方圆5寸见方,无边框,上面简单写着“嵩拜”两个字。就这么一张纸片,当时价值三千两银子,但还有许多生意人趋之若鹜求之作为护身符,原因很简单,那天有工商局的不良分子上门来敲诈勒索,你只要看似无意地用虎皮帖扇扇凉风,保证来人马上认栽,一声不吱转身而去。公安、税务等部门以此类推。全国人民都知道,严阁老心眼儿小,大事小事只要得罪了他,一定睚眦必报,没你好果子吃。

    还好三郎懂得规矩,拜帖只在手上打了个转,恭恭敬敬又礼送回给罗根。你一个草民,草民中的贱役,能接到副部级干部的拜帖,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祖坟上已经开始冒青烟,何德何能敢收于腰包、敬谢不敏。

    罗根不接,笑嘻嘻道:“胡大人吩咐了,三爷要奉还的话,就留下吧。”

    这是一种礼遇,对三郎才学、能力的欣赏和肯定,意思是老倌我愿意罩着你,以后跟着我混吧!

    三郎心中大喜,知道悟空和尚的事儿就此算揭过一页,转眼化作昨日黄花,连忙收起这张珍贵的护身符,同时回头叫道:“来人啊!”

    还能叫谁,福寿呗。福寿早把哨棒抛到角落里,捧着郑班头塞过来的一个红纸包,候在一旁。

    罗根假模假式略辞了辞,才将红包笑纳入袖袋,心道谁说小户人家不懂规矩,这不就是最大的规矩。直到此时,罗根终于痛快说出到访的主题:“明天正午,我家郎中在县城清湖巷别院恭迎大驾,以作文字小叙,定候不误。”

    送走了罗根,吱吱扭扭关上大门,三郎一回头吓了一大跳,全家老小包括少不更事的四郎、嫣儿,全围在台阶下,大眼小眼直勾勾盯住自己。

    三郎揉揉眼睛,不由后退了一步。

    郑班头一脸春意,满怀憧憬问道:“黄郎中请,请你吃酒?”

    三郎按了按怀里的拜帖,警惕的点点头。

    “没事了?”

    这次三郎狠狠地点点头,回道:“没事了!”

    院子里瞬间成了欢快的海洋,大人笑,小孩叫,压在大家胸口上的大石头瞬间土崩瓦解,又可以关起门过安生日子了,的确值得高兴!

    郑班头几次想和三郎继续答话交流,都被跟着大人一起傻乐的四郎打断,只好用指尖拽着角从三郎怀里抽走了黄郎中的拜帖,回房关上门一个人细细鉴赏,他还真没见识过这么稀奇的玩意儿,赶明儿跟白守义他们可有的吹了。郑三炮一点不心疼那三百两银子,财去人安乐,他相信儿子会帮他连本带利赚回来。而手里这张薄薄的纸片,坐在县衙里的管知县未必会拥有,岂是三百两银子能买得到的?

    福寿望着痴痴颠颠的一大家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眼看日落西山,不吃饭啊!他不由走到老娘身边,咧着大嘴问道:“干娘,加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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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山五鼓鸡吹角,落月一窗鹅打更。

    夜入二更,远处街巷的梆子敲锣声隐约传来,三郎披着外衣,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远山寂寂,夜风料峭,三郎不由裹紧身上的土布直裰,极目远眺深无尽头墨蓝色的天空。丝丝云朵勾勒出月亮清凉的氛围,月亮也毫不吝啬地将它的反射光投入阳光不及照顾的黑暗中,悲悯地俯视着人间发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惮用自己的阴晴圆缺、晦明朝暝陪衬着世上的沧海桑田、移场换境。

    像把唱针放在嘶嘶作响唱片的瞬间,一段悲怆的旋律从他的记忆深处肆意涌出,在脑海里唱响回旋:

    如果有一天世界已改变,

    当沧海都已成桑田;

    你还会不会在我的身边,

    陪着我渡过长夜。

    如果有一天时光都走远,

    岁月改变青春的脸;

    你还会不会在我的身边,

    细数昨日的缠绵

    ……

    一颗晶莹的泪滴不听话地从他的眼角滑落,带着月辉的凉意沾湿了布衣的纤维。透过稀疏的葡萄叶,三郎痴望着光年之外的银河,彼时的夜幕像天鹅绒,湛蓝柔软;彼时的星星像未解风情的小女孩,调皮纯净。不知老去以后,是在现在澄澈的星空下纳福终老,还是在现代的城市里残喘等死。

    时交二更(晚上九点),鼓梆之声隐隐传来。

    “儿啊,你,你怎么了?”老娘担心地在三郎身后问道。

    “娘,大晚上天凉,你怎么起来了?”三郎匆忙间抬衣袖擦掉泪水,抽了抽鼻子,回转身强颜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儿,不都挺好的,来,咱们坐下说会儿话。”

    老娘细细打量着不甚清晰儿子的身影,跟着一起坐下,又起身替他掖了掖直裰交领,语气中满满都是关切:“儿啊,你是娘生下来的,从天天哇哇哭的小娃带到今天,一撅屁股要干什么,还瞒得过娘亲?”

    三郎破涕为笑,逗趣道:“好,好,我再变回天天哇哇哭的小娃,娘就不问了不是。”

    “那敢情好,”老娘也笑了,仰脸望望明月,额头上不觉起了一层细细的皱纹:“你姐现在大大咧咧的,其实打小乖极了,也胆小,有香娘子(蟑螂)爬过去,都吓得往我怀里拱。你正好相反,打小就疲沓,也不怕你爹揍,上树掐知了猴,下河捞鱼摸虾,没有你不会不精的;好不容易等到发蒙(上学)了,我寻思总该收收心了吧,哎呀,县里的老鳖和先生算倒霉了……”

    听老娘把老鳖和先生相提并论,三郎被逗得哈哈大笑,旋即想起别人都睡下了,急忙又用手掩住嘴巴,一时气喘不匀被憋得咳嗽了起来。

    等到三郎擦尽眼泪水抬起头来,心里不由一震,迎接他的是老娘存眷中又带着审视的目光。老娘叹口气,幽幽道:“儿啊,娘现在觉得怎么跟不认识你似的,娘除了自己的姓儿和买菜的壹贰叁肆伍,也不识得几个大字,可你那‘山山水水’、‘江山人才’的,陈姨娘认字,捧在手里念叨,和见了宝贝一样。再说你爹和那个老白,老江湖了,这么多年一个狼,一个狈,从来吃惯了肉,只占便宜不吃亏,可你指点两下,两个老东西恨不得当你的学生!按说娘高兴还来不及,可你,你还是原来那个三郎吗?”

    三郎大骇,情急之下一把抓住老娘的手掌,委屈的都快哭出声来:“娘,儿子还是原来那个儿子,你怎么可以……”

    “娘知道,娘知道,”老娘以为吓到了儿子,拍着三郎的手背像哄小孩似的轻声道:“你有出息娘高兴,真的高兴,你还是娘的三郎,喔,喔……”

    被亲人呵护的暖流深深触动了三郎心底柔软的地方,他仿佛听见大地回春坚冰窸窣出现细微裂纹,不觉起身重新坐到老娘身旁,抬起她的手掌偎依在自己脸上,迷惘地盯着星空,许久才喃喃道:“娘啊,我的确不是原来的三郎。躺在床上昏迷的时候,我感觉魂魄好像离开了躯壳,飘的很远很远,孤零零的飘了六百年那么久,到了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一层薄雾遮盖着绿绿草地,一片苍翠的大树绵延到天尽头……就像先哲说的那样,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