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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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陈姨娘的秘密(下)

陈友谅,湖北沔阳人,元朝末年烽火四起,群雄逐鹿,他被认为是农民领袖之一,大汉政权建立者。

    九头鸟陈友谅小吏出身,读过几天书,识得几斗字,他爹陈普才在儿子发迹前在江上打鱼养活一家老老小小,生了五个儿子,在乡间向来横着走,跟别人打架什么时候怵过?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任何一部上位史从来都是血淋淋的,陈友谅从元至正十五年(1355年)起事投奔徐寿辉开始,杀恩公赵普胜,灭老领导倪文俊吞并其部队,挟主公徐寿辉又诛之建立大汉,最风光时尽占江西、湖广之地。陈友谅命运之所以会急转直下快速步入下行通道,就因为碰到了比他更穷更无赖的朱元璋,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朱重八寡卵一条,手段比起陈友谅更狠更毒,也更有忍耐力,当然这话也可以用文言文来表达——陈友谅傻哔哔望着天慨叹:既生瑜,何生亮!

    今天被朱重八攻下一座城池,明天又接报战舰被焚十数条,陈友谅着急上火、五内俱焚,最后被逼急了,至正二十三年,他倾全力发兵六十万进攻南昌,后又与朱元璋的舰队在鄱阳湖康郎山一带决战,历时三十六天,在指挥作战时被流矢射中贯穿头颅丧命,汉军由此大败,装备和战斗力损失超过99%,陈友谅的两个哥哥和他的太子陈善儿或被杀或被擒。

    把陈友谅踩在脚下之后,朱元璋称吴王,以龙凤纪年。也就在这个时候,陈姨娘的爷爷,陈友谅的次子,十二岁的陈理出场了,他刚从鄱阳湖连滚带爬逃回武昌,惊魂未定之余,又在太尉陈定边的撺掇下匆忙继位,改元德寿。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德个毛寿啊,撑个架子苟延残喘,坐在地上等死而已。

    果然,第二年朱元璋率部一路烟尘杀到武昌城下,小刀片一亮,陈理只好出城降了。看着匍匐在地、战战兢兢的陈理,朱元璋大概想起来自己八九岁的长子朱标,下马温言相劝,还允许他到府库选取财物自用。之后陈理和他爷爷、叔叔一齐被安置在应天府南京,还封了个归德侯,享受岁支禄米一千五百石的待遇,当然实际上拿不到那么多。

    陈理缩着头乖乖捱过了几年,发现朱伯伯既不准备给他灌牵机药,也没空招宠他的母亲,胆子不由大了些,一个人也敢上街遛一遛了。洪武四年,陈理认识了和他遭遇相近的归义侯明升(盘踞巴蜀的大夏国明玉珍之子),两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经常凑在一起喝小酒骂大街,感慨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情怀。旁边听到的,又不好劝解,都会为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捏把汗呀。

    你别说,朱元璋在这件事上不像赵匡胤,不欺负死老虎,表现的非常有耐心,借着元朝降臣枢密使延安答理出使高丽的机会,派宦官护送安排陈理、明升出国定居去,其实也就是个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那时的出国定居和现在能是一个概念嘛——在国内见天骂骂咧咧的,你让他移民去索马里,他一定抱着家门口的电线杆子打死也不走——陈理和明升一行二十七人叮叮当当到了高丽,肠子都悔青了,高丽京畿这地界敢情还不及大明一个县城繁华,那小城楼跟小孩过家家摆着玩似的,小皇宫快赶上县城里的土地庙了,大街上来来往往百姓穿的那叫一个寒碜,说灰不灰、说白不白的土布麻衣,无裆大裤子,短至腋下的上衣——两人在心里早抽了自己无数个大耳光,我叫你嘴臭,我叫你臭嘴……

    明升脑子灵活比较聪明,也顾不上把兄弟了,捯饬的鲜鲜亮亮挂羊头卖狗肉,招摇撞骗挤进了当地的高干圈子,娶了高丽总郎尹熙王之女为妻,后育有四子,从此在朝鲜半岛代代相传,过起了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

    陈理一个憨包,憨包一个,那日子过得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戴着陈王的高帽子率领全家开始了在高丽、李朝的苦难行军,直至客死他乡,再也没有踏上大明的土地。李朝太宗李芳远看在朱棣的面子上,倒不时周济一二,也不过就是几亩地、苎布九匹、一个婢女、米四石、酒十瓶。

    陈姨娘的父亲陈明善在襁褓时便抱着出了国,陈姨娘出生在朝鲜开城。

    陈姨娘自懂事的那天起,脑海里从来没忘过两件事——穷、饿。陈家穷到什么地步,永乐六年(李朝太宗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一辈子窝窝囊囊的陈王陈理病死,结束了他在人世间的痛苦和煎熬。陈明善在老爹咽气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一溜烟跑去李朝礼部报丧,家里棺材还没着落呢!李芳远闻讯后还算仁义,赠米豆五十石、纸百卷、赐棺椁。

    祖父的葬礼,在陈姨娘幼年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宏大场面,负责迎送官吏的敷衍塞责,一条裤子全家穿的邻居看猴戏般的好奇和兴奋,自家父亲的麻木、冷漠和无能……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况且陈理一辈子也没和君子这个词挨边亲近过,在他过世后,陈家的境遇彻底滑落深渊。永乐十年,陈明善被迫做出个铤而走险的决定,悄悄变卖掉可怜的家产,全家推着独轮车吱吱扭扭绕小路北上,挽起裤脚涉过鸭绿江,重新踏上故国的领土,从北向南穿过大半个中国,只为回老家图谋个瓦顶肚圆。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永乐十年到永乐二十一年,整整十一年,陈明善的女儿也从一个小丫头变成了郑家的陈姨娘,躲藏在偏僻山沟沟里的靖安县城,生育了一对儿女,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而十一年的颠沛流离,十一年的尔虞我诈,十一年的忍辱负重,十一年的隐姓埋名,也许只为尽快遗忘前朝的烽火连天,了却往生的恩怨情仇,为求化作一颗卑微的草籽,寻找一块不太肥沃、可以凑合活过一秋的土壤。

    随着陈姨娘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茶,郑班头夫妇和三郎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当中,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有一点是肯定的,大明开国将近六十年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倒不会揪住这些个前朝枭雄的后代没完没了,老朱家自己争权夺利的事儿还闹不完呢。

    我的老天,家里什么时候住进了这么一位前朝的皇胄余孽——三郎震惊之余用眼角瞄了瞄郑班头,这时候他先开口说话显然不太合适,自然是身为一家之主的老爹适合打头阵。

    郑班头清清嗓子,小心翼翼问道:“这个,这个,我岳……啊,你父母现在哪里啊?”这样开场固然属于人之常情,但你不得不佩服郑班头的豁达沉稳,这种事放在小户人家里无异于飞来横祸,天塌地陷,但他从地上爬起来硬是把持住了,还不忘记关心别人,推己及人。

    陈姨娘感激地迅速忘了郑班头一眼,低头压抑了一下情绪,缓缓回忆道:“在我们过了鸭绿江没多久,不巧遇上女真胡里改部和兀良哈三卫的蒙古人争抢辽东的地盘,只好钻进深山老林躲避战乱,天当被,床作床,又逢深秋时节,没几天家母就病死在山里。草草埋葬了家母,家父带着一大家子得个空子好容易逃出战乱之地,凭着在高丽学的些乡间小调沿途卖艺要饭,走了一年多绕过大青山,终于到了山西大同、宣府边镇,又趁皇上北狩大同兵荒马乱的机会顶了别人的籍,这才敢继续南下,但,但三年前家父已经离世了……”陈姨娘还是没忍住轻声抽泣起来。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听你提起?”郑班头腾地站了起来,生气地围着厅堂里转圈圈。

    老娘现在全无刚才控诉时的委屈和气愤,这时也从主座上起身,挨个给大家筛茶,连陈姨娘也没落下。陈姨娘吓得跳了起来,赶忙接过老娘手里的茶壶,却又被老娘硬生生按着坐了回去。

    妇女往往是非理性的,听不得别人的诉苦,看不得别人受难,直觉决定了她们的处事方式。老娘无非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宽慰之情和几年来招待不周的歉意。

    陈姨娘定了定神,拭去眼角的泪水道:“当年将奴婢嫁与相公,便是家父的主意。那个,那个晚上,他一直守在大门外面树林里……”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

    郑班头神色惨然,闭眼摇摇头。当年陈姨娘莫名其妙跟着自己回家的谜底也揭开了,一个已经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父亲,为了给女儿找个栖身之所和饭碗,迫不得已使出下三滥的手法,送给一个衙役做小妾,唯求她后半生平安无事,不像自己一样如丧家之犬一样颠沛流离、生无宁日。

    “我也是家父离世一个月后才得到的消息,”陈姨娘平复一下情绪,用丝帕擦擦眼角继续道:“杏林居付掌柜告诉我的,他说家父临走前求着身边人一定不要告诉我打扰我,以后随缘吧。”

    “付掌柜,是昨天来家报信的付掌柜吗?”郑班头明知故问道。

    “是的,”陈姨娘道:“说起来他也不是外人,相公还记得杏林居开了几年吗?”

    郑班头转了转眼珠:“杏林居,杏林居开的可有年头了,不过这个付掌柜好像是福建人,约莫四年前顶下了杏林居重新开张……”

    陈姨娘勉强笑了笑,解释道:“付掌柜不姓付,他姓王;他祖父其实姓张……”

    “他不会是你们家亲戚吧?”郑班头脱口问道。

    陈姨娘摇摇头:“那倒不是,不过他祖父叫张定边,晚年在福建晋江安海镇泉南灵源山出家为僧,自号沐讲禅师……”

    始终坐在一旁没插话的三郎,听到张定边的名字不由皱眉念叨了几遍,忽然反应过来,一拍大腿道:“太尉张定边,当年鄱阳湖大战救走陈理的,不就是他!”

    郑班头和老娘不觉骇然,一起盯住陈姨娘。

    陈姨娘不安扭扭身子,奇怪地看了眼三郎,心道他怎么懂的这么多啊,但实在无可辩驳,只好点点头算是认了。

    “这么说,你爹把原来旧部的子孙全招来了,这,这是要干什么?”郑班头语气不善,担心问道。

    陈姨娘毫不迟疑,起身便跪倒在郑班头和老娘面前,正色道:“相公、主母,在本县住着的老人儿子孙确实还有两个,但他们绝无歹意,只因顾忌旧谊,守护在此。奴婢如有其他心思不利于郑家,此刻走到院里,就会被雷劈死!”

    郑班头两口子对视一眼,缓缓点点头。头上三尺有神灵,当时没有谁敢拿赌咒发誓开玩笑,当儿戏的。

    郑班头起身扶起陈姨娘,也为了调节气氛,随意道:“好了,好了,我们相信,相信。但不知你父亲葬在老家,想带四郎、嫣儿去磕个头,只怕路途……”

    陈姨娘又磕了个头,这才起来,接过郑班头的话题道:“我父亲没葬在沔阳老家。”

    “那葬在哪里?”郑班头奇道。

    “大坳洪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