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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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陈姨娘的秘密(中)

前文书提到了乐户,这个话题写起来没个一二十章根本刹不住车,想必诸位也不愿看硕士毕业论文,那就简明扼要介绍一二吧。

    所谓乐户,就是中国历史上以音乐歌舞专业活动为业的贱民,从北魏一直延续至清,直至雍正即位后才将乐户的贱籍制度加以削除。乐户,相对于民籍、匠籍、军籍而言,专列户籍管理,至少在京师、南京,管理部门隶属于礼部的教坊司。

    这位看官问了,我是否可以认为教坊司有点类似于当今××歌舞团、××文工团,咿呀,我该怎么夸你呢,悟性高,古为今用,一语中的,理论联系实际,实践出真知啊,用在您身上都没错!嗯,真没错,朝廷上祀祭典礼、廷宴歌舞、礼宾会客,回回缺不了充满正能量的音乐、舞蹈压阵助兴,例如,皇上年年到大祀殿祭天,749名乐户要合奏神欢之曲、圣安之曲和定安之曲,配合大型舞蹈,怎么样,场面宏大吧,气势恢弘吧,绝对不逊于朝鲜的团体操和艺术表演《阿里郎》,讴歌了……,展现了……。

    如此看来,教坊司不有点类似于当今的宣传……,吁,吁,这话可不能乱说,反动反动,教坊司的主官叫奉銮(听着怎么那么像孵卵啊),才是个九品小官!切,有人鄙视到,才九品,能比嘛,能比嘛,现在敢挂牌子的歌舞团、文工团,转不转制且不说,能没有个副部、正师级?

    另外教坊司还有个职能,管理八大胡同之类的官营娱乐部门,收取脂粉钱以充实国库。这职能,呵呵,你懂的。

    现在歌舞团、文工团总没有这个职能吧,我早说了,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乐户,按照字面上很好理解,如今眼下影视娱乐圈的歌星、影星都没逃出这个贱人的范畴,不管你拉皮拍黄瓜、整景炒作,不怵你自我标榜德艺双馨、色艺双绝,不怕你踩人上位、嫁入豪门,大明开国的朱元璋嘴角挂着冷笑洞若观火,早给这些个音乐家、舞蹈大师排了队、定了性——倡优隶卒,贱之又贱。

    老朱还发出了最高指示,乐户的服饰要区别于广大人民群众,务必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绿帽子,这个词诸位都不陌生吧,那就是老朱给男乐户戴上的,“绿其巾以示辱”;乐户走路只准走两边,不准走中间;乐户搞对象原则上“当色为婚”,就是在圈里自己搞自己,其他阶层的,尤其是姓朱的,敢娶乐户家的女儿,消职革爵,禄米尽除;还有,乐户如果胆敢和良民当街斗殴,不问情节,惩罚加倍——一句话,不把你当人看,也不许你把自己当人看——在现代有个政治词汇叫种族歧视,如此看来,封建统治者对待乐户,可以称之为种群歧视,咋的,就是瞧不起你,就是要踩你,怎么着,你咬我啊!

    那位看官撇了撇嘴,政治地位低点怎么着,现在那些影星歌星嫁入豪门、小三绯闻满天飞,难道大明宗室、政府高官个个都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偏生从一而终喜欢黄脸婆,看见面容姣好、身材玲珑的演艺界女士就不动心,不流哈喇子?这个嘛,这个嘛,俺只能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因为这事儿还真有!

    弘治、正德年间,晋王世子奇源的宫人马氏,晋府宁化王府辅国将军钟鎎之妾张氏,原本都是乐户出身,先后产下男孩,问题这不就来了。不过还好,老祖宗朱元璋宾天快一百年了,他的子孙胆儿也肥了,煌煌然上书提出“改正”两人乐籍的要求,理由分别是:马氏曾祖“原系民籍”,张氏祖父“止在富乐院(官办娱乐场所)前居住”。正德四年,礼部批复并武宗圣旨如下:“马氏虽经查勘无碍,然以天潢支派,而求婚于唱词微贱之家,诚为不当。张氏虽已保勘明白,然富乐院乃**之处,在彼邻住亦涉嫌疑。今后各王府选择婚配如马氏张氏者,不许滥选,违者罪在辅导官员。奉武宗皇帝圣旨:是,钦此。”

    面对亲戚违背祖制的无理无耻要求,正德皇帝朱厚照捏着鼻子应承了下来,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以圣旨的形式给他们擦屁股也在所不惜,无非是个大被遮盖家丑不外扬的意思。朱元璋地下有知,合该作何感想。

    表子堂而皇之登堂入室,昂首出入簪缨门第,只能说当时社会有病,而且病的不轻,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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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班头那天晚上带回来的小姑娘,后来自然成了郑家的陈姨娘,她的出身就是乐户。

    当晚,白司狱找个机会尿遁了,老娘问也问不出个名堂,大半夜送也不是,留也不是,牙根恨得直痒痒,也只好安排姑娘和秋香先睡下。

    第二天,老娘气呼呼地牵着郑班头找到昨夜吃酒的那家乐户,哎呀,把人家高兴的,郑班头伉俪联袂莅临,多大的面子啊!都是贱人,但此贱非彼贱,整个县城有几个人不给郑班头面子,奉承还来不及呢。

    但一谈到小陈姑娘,人家便冷淡下来,只说数月前她随家人流落本地,自言系山西乐工世家,应召轮值南京教坊司教习学艺,又被皇上赠宁王,南下南昌服务数载,宁王起恻隐之心放归家乡,路过靖安勾连数日。昨晚乐户人家大宴宾客,高朋满座,人来人往,陈姑娘和她家人也请来参加迎宾奏乐,至于她之后怎么会跟着郑班头回的家,还真没人注意到。

    郑班头鼻头揉红了也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老娘恨恨瞥了他一眼,再找到小陈姑娘一家入住的客店,店主热情带路到一间楼梯旁的板壁房,敲门无人应,取匙开门后但见阳光缕缕照在蚊帐上,却已是人去楼空。郑班头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叫店主将出店历(专门逐日登记到店客商姓名、人数、起程日月的登记簿),胡乱两下翻捡到陈姑娘一家的栏目,伸着指头一行一行看去,与之前乐户所言基本一致,并无突兀之处。

    一个正常人家,怎么会把如花似玉的女儿抛下,大半夜玩集体失踪呢?郑班头夫妇百思不得其解,又到白府揪出老白,从南山问到了北坡,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两个老糊涂醉酒回家,半道上才发现一个姑娘静静地跟在身后,不吵也不闹,只道郑老爷刚才拉着手跟她说一定接她进门,她就跟来了。再颠颠跑回家追问陈姑娘,车轱辘话问了一车又一车,她除了瘪嘴快哭了之外,也问不出新鲜东西。

    郑班头两口子傻眼了,这算什么事啊——大姑娘主动贴靠也就罢了,关键是她身世不明、来历不清。一个大活人就在家里,你还敢满大街吆喝去?

    愁死老娘了,除了收留陈姑娘先住下,难道她还有别的办法不成?怎么说郑班头也是一家之主,纵然玩遍一哭二闹三上吊,到了最后,眼前就是碗卤水,她也得捏着鼻子喝下去。

    过了半年多,陈姑娘显怀了。四郎生下来不久,郑班头忙着置地买材料建起了偏院,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做了陈姨娘的陈姑娘不哼不哈搬了进去。

    拉拉杂杂终于说完了辛酸的苦难史,老娘鼻头发红手挽丝帕,沉浸在满怀希望地望着儿子,等他为自己说几句公道话。

    三郎在老娘整个幽怨的叙述中始终沉默不语,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公道话他没法说出口,一个大家庭,非要分清我对你错,那会出人命大事的。况且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儿需要厘清——谁让付掌柜送纸条给他!

    三郎左一眼右一眼、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郑班头,等待他揭晓答案。郑班头被儿子的目光扫的心里有些发毛,下意识地掸掸前襟,低头瞧瞧是不是滴落了槟榔汁水,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陈姨娘站了出来,先冲郑班头两口子福了福,老娘鼻孔朝天哼了一声,陈姨娘仿佛没看到,款款开口道:“奴家多谢相公、主母的收留,大恩大德,将何补报!”她转身又跟三郎福了福,三郎连忙跳开,连连摆手道:“生受不起,生受不起。”

    “三郎受的,”陈姨娘道:“今天惊扰了,纸条是奴家让付掌柜送的。”

    大家满腹疑问,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陈姨娘身上。

    陈姨娘缓缓叹了口气,解释道:“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三郎眼皮跳了一跳,心道没想到家里还有这么一个深藏不露的,说话行事明显不类常人,且听她如何自圆其说。

    陈姨娘又冲上福了福,轻声问道:“五年了,相公、主母一定会想,她家人去哪儿了,怎么再无音讯,也不见来接她走往……”老郑伯牙遇见子期一般以为然,瞪着大眼等待答案揭晓;老娘也不拧丝帕了,直愣愣也不说话。

    “其实他们就在本县,”陈姨娘大约憋得太久了,东一句西一句的似乎全无章法:“付掌柜倒不是什么亲戚,但奴家也该叫他一声叔……”

    郑班头起身倒了杯茶递上,眉宇间全是心疼,陈姨娘肯开口主动说出身世,在他看来已属难得之极。

    “谢相公,”陈姨娘喝了一小口,又道:“有一件事确实没骗相公、主母,奴家姓陈。”

    大家都不解,你确实姓陈又怎么样?

    “奴家的父亲名讳叫陈明善。”

    “啊。”大家点头应道。

    “祖父叫陈理。”

    “啊。”陈理就陈理呗,我们又不认识呀。

    “曾祖父本姓谢,因祖上入赘,方跟着姓了陈,叫陈友谅……”

    噗通,郑班头从椅子上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