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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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陈姨娘的秘密

三郎凝神看了看被吓得脸色苍白的方公公,突然觉得这位‘咱家’挺可爱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挨了惨无人道的一刀,投身我国宦官大军的——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小孩,泯灭人伦天性拖着残缺之身,从此远离父母兄弟姊妹,在棍棒下重新学习说话做事,还要在这个人吃人的圈子里看脸色、抖机灵、耍心眼,没有家庭,吃大食堂,住集体宿舍,一年年像黄牛似的干活,一回回躲过明枪暗箭,一步步辗转腾挪以求显贵。“六根不全,阎王不收”,也许他今生最大的愿望,不过用重金赎回自己的子孙根,将檀木盒子装了怀揣着告老还乡,在死了以后能够囫囫囵囵的归葬祖坟,哪怕没有坟头,没有墓碑,只要能够躺在高堂父母身边。

    都说公公坏,古今中外满世界三百六十五行,你倒找出个没坏人的地儿来!

    都说公公狠,圆月夜生生放你到荒山野岭,不远处丛林里怪影曈曈、狼吟虎啸,没有后援,没有武器,为了生存下去,你只会比狼更狠,比虎还猛!

    都说公公怪,一个男人刑余之后,心理和生理上严重失衡,无家无业,无妻无子,必然会不择手段在财富、权利上取得补偿,其怪何在?

    三郎暗暗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戏耍眼前的方公公,规规矩矩一拱手:“小子请教公公高姓大名。”

    方公公心头不由一喜,这小相公真把自己当做人啊,毕竟请教名讳怎么也是礼节尊敬之意。方公公赶忙起来,还礼后迟疑了一下,扭捏道:“不敢,不敢,咱家在家时叫个方菊花,如不嫌弃,小相公称咱家花兄便是。”

    三郎毫无嘲笑的意思,口称花兄又拜了下去,方菊花公公还礼不迭。再落坐时,两个人关系亲近了许多。

    “花兄,皇上在皇城右顺门亲审此案。同时处斩的,还有兴州后屯卫军高以正、赵王府护卫指挥使孟贤、钦天监监副王射成,都认识不?”三郎不再弯弯绕,直截了当问道。

    方公公马上明白了,赵王已经开始动手了,但如三郎所说,处死这帮爪牙之事上了邸钞,那又证明事有不测,赵王再次失败了。他心里一宽,老老实实回道:“皇上英明。高以正、孟贤确实不认识,倒是这个王射成,经常在宫里走动,不过一个从五品钦天监监副,既不观察天象,也不推算节气,据说风水堪舆极精当的。”

    宫里许多事情只能做,不可说,点到为止。懂风水堪舆的主儿,自然会排演奇门遁甲,也看的清紫气东来,也批的出一手好命理,就是这次没算到自己会折在里面丢了性命。

    方公公小心问道:“这次赵王……”

    三郎相信方菊花话里的真诚,笑道:“无碍无碍,太子力保他。”

    “黄公公……”

    三郎好像比方公公还热爱皇上,鹦鹉学舌道:“皇上圣明。好像没有黄公公什么事。”

    “那……”方公公的意思是,那你说个卵啊。

    三郎哈哈大笑,弄得方公公莫名其妙,也跟着咧嘴乐了。三郎终于解开了谜底,凑过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走多了夜路,总有碰上鬼的时候。花兄可知这次他们是如何败露的吗?”

    事关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方公公神色万分紧张,竖起耳朵、眼睛盯住三郎一眨都不眨。

    三郎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高以正有个妹夫叫王瑜,在锦衣卫里当个总旗(正七品的职务)。大舅哥有好事,自然忘不了妹夫,哪晓得王总旗消受不起天大的福分,第二天就去有司卖了大舅哥!”

    “哟……”方公公若有所思地又去看房梁。

    三郎继续问道:“花兄,可知道当年纪某又是如何被送进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的?”

    “这个咱家最清楚不过,”方公公好容易得到一次发挥的机会,眉飞色舞道:“却是司礼监几个公公仗义所为,带头的随堂太监还是咱家的老乡,吃酒时……”方公公高亢尖细的嗓音渐渐低沉了下去,望着三郎充满讥讽的眼神,他意识到自己一定又说错了,或者领会错了什么。

    三郎恨铁不成钢地瞧着他的花兄,只有接着诱导道:“花兄想想,他们刚一揭发,纪某第二天就被诛杀;另外,几个月后公布的罪状和公公们指控的,又有几分相近?”

    方公公手扶膝头回忆了一会儿,似有所悟地点点头,突然他脑海里灵光一闪,屁股被刺了一针似的吓得蹦了起来:“老弟,老弟,你不会叫我告发……”

    孺子可教也,三郎一拍桌子,严肃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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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方公公和两个锦衣卫直到巷子口,转身一进大门,三郎踉跄几步,扶着门扇一点点滑坐在门槛上,太累了,他真的太累了。

    郑班头带着一大家子冲了过来,搀扶的搀扶,打扇的打扇,伺候三郎坐到石凳上。老娘忙而不乱,指派秋香带了四郎、嫣儿先回偏院,又将出几十个铜钱叫福寿叫些饭食。

    郑班头满怀希望看着儿子,小心问道:“无事了?”

    三郎环顾了一下老爹老娘和陈姨娘,感觉他们分明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心头纵有种种疑问,但头脑昏昏沉沉,眼皮饧涩重似千斤,惟愿立时躺倒睡下,强打精神笑了一笑,道:“暂时无事了。”说完以后实在接不上精神,不管不顾径自扑到石桌上呼呼大睡。

    三郎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晌午。换了衣裳,趁刷牙净面的工夫,三郎对端脸盆的秋香道:“且烧两桶水,我头皮痒得很。”

    老娘早已替儿子拿过毛巾搭在胳膊上,连声催促秋香快去,右手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饼饵卧蛋索面。

    三郎神清气爽迈步跨进厅堂门槛,父母在上、陈姨娘在侧,已坐在那里等他。三郎规规矩矩向上行了大礼,歉意道:“给父母大人添麻烦了。”

    郑班头摆摆手,指指下首的椅子叫三郎坐了,道:“我知道你有问题要问……”他摩挲摩挲老脸看了看陈姨娘,却掉头对老娘道:“还是你从头说起吧。”

    郑班头开始掏槟榔荷包,左掏也掏不出,右掏也出不来;老娘运着气半天没说话,脸上阴晴不定;陈姨娘颔首抠着袖子上一个线头,仿佛做了什么对不住别人的事儿,厅堂里一时陷入沉默。

    三郎望望这个,瞧瞧那个,实在感觉莫名其妙,咋的,要痛诉家史还是咋的,一个衙役世家,虽说卑贱一点,但家里的小日子也算和气致祥、凤协鸾和,难道这种家庭还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娘杏眼圆睁望定天井里的一缕阳光,语气里明显透出气不顺:“五年前,你爹和臭不要脸的老白……”

    “老白?臭不要脸的?”三郎奇道。郑班头闭着眼咔哧咔哧嚼槟榔,陈姨娘脸白脖子红,低头揉搓着衣袖,袖子角都揉皱了一块。

    “还会有那个鬼,白守义白司狱啊,你爹秤不离砣的狗肉兄弟,”老娘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茶,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浊气:“两个鬼约了去相熟的乐户家吃酒,吃就吃呗,大半夜的你亲爹喝了个酩酊大醉,搀着老白胡言乱语来家拍门。门扇拍的噼里啪啦乱响,我带着福寿一开门……”

    随着老娘如泣如诉的叙述,三郎脑海里展开了一副当晚的画面——大门吱扭一开,门外黑灯瞎火的,远处的巷子里传来有一声没一声的犬吠。老娘将灯笼交在福寿手上,边埋怨老白边接过烂醉如泥的郑班头。老白也是满身酒气,大着舌头东拉西扯他们刚才如何英勇地唬住了巡夜的民壮。

    就在白司狱转身想溜走的时候,老娘这才注意到他身后影影绰绰还站着一个人,蹙眉眯眼细看,竟是个娉娉婷婷的小姑娘,站在暗处低着头抠指头,老娘满脑门子官司一时想不明白,饶是她反应快,这边扶着直往下沉的丈夫,那边眼疾手快一把薅住白司狱的脖领,厉声质问他怎么回事?

    眼见搪不过,白司狱只好回转来,苦着老脸搀过郑班头进了院子,掉头便狐假虎威呵斥懵懵懂懂的福寿回窝挺尸去。

    福寿撅着嘴气嘟嘟自去了,老娘打着灯笼正想关大门,看到黑咕隆咚门洞外,柔弱的小姑娘还站在那里不吱声抠指头,不由心一软,哎了一声招手叫她进了院里。

    老白安置妥当哼哼唧唧的郑班头,目光闪烁躲闪着老娘,不时偷瞟一眼大姑娘,端着凉茶左右为难,吭吭叽叽不知从哪儿说起。

    小姑娘好像没看到老娘蜇人的眼神,挪步上前福了福,只道刚才郑大人在席上说了,要纳她入门。

    “郑大人,郑大人,他郑家坟头上没冒过这股青烟,”老娘怒极而笑,咬着牙对小姑娘道:“小妮子,乐户人家酒桌上玩笑当不得真,你怎么跟这么个饢糠的夯货就回来了,你父母知道不?看你柔柔弱弱的涉世不深,却不是被什么人撺掇骗来的?有啥苦楚但跟我说,与你做主到底便是了!”说着左一眼右一眼乜着白司狱。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白司狱一个老江湖被吓得连连后退,连连摆手辩解和自己没的一文钱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