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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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为死太监谋划

“你怎么晓得?”方公公一惊,又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惶恐地盯着三郎迟疑道:“说中了,又说中了,难道小相公还会相面不成?”

    废话,但凡有口饭吃的人家,谁会送孩子进宫当老公。方公公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又被三郎忽悠的头晕眼花,连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都丧失了。

    三郎搜肠刮肚想了又想,一时实在编不出相面卜卦之类的切口,只好不接嘴,只故作玄虚瞧着方公公连连摇头。

    “小相公到底看出了什么,什么不值,不值什么?”方公公有点急了。

    三郎虚无缥缈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上的事,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就看你勘不勘得破,懂不懂得推敲。”

    废话一箩筐,一箩筐废话。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几句东拼西凑的胡言乱语如果当着胡大人、黄大人的面说出来,立时便会被乱棍打出去,哪里来的牛鬼蛇神满嘴胡吣,坑蒙拐骗想骗吃骗喝咋的。但一包药治一种病,现在偏偏就有人吃这一套,方公公听了个满头水雾愣了半天神,联想到胡大人、胡大人刚才在酒楼上和这个半大小子神神叨叨纠缠了半天,而这家伙身涉巨案居然毫无怯意,不由又相信了几分自己的判断——眼前这小相公一定有料,搞不好极可能是传说中的世外隐士高人。

    方公公起身驴拉磨一样在厅堂里转了几圈,突然停步道:“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咱家却是不懂。不打诳语,小相公给句实话,究竟有何‘不值’,但有提携之处,咱家绝不是那种背信弃义、转脸就忘的小人。”

    三郎心道你是不是小人我还不知道,但肯定是个残疾之人,你下面不是差一点嘛。烙饼也得讲究个火候,火候过了饼会糊的,凡事都有个限度,差不多就够了。但这个时候提条件显然不太合适……

    这方公公也是心里有鬼,看三郎半天沉吟不语,更相信自己的猜疑判断,急切之下也顾不得身份体面,拱手弯腰端端正正唱了个肥喏。

    三郎连叫使不得、使不得,赶忙拦下回礼,搀着方公公重新落座。三郎叹口气犹豫再三,愈加像个老神仙了,终于开口道:“小子问公公几句话,听不听得懂就看公公的悟性了。”

    方公公高兴的连连点头,伸长脖子洗耳恭听。

    三郎问道:“公公可曾记得,半年多前朝廷发过圣谕,着各地推荐杏林圣手?”

    方公公不懂,莫名其妙反问道:“什么杏,杏林圣手?”

    “啊,就是大夫。”

    方公公心头一惊,腾地一下又站了起来,这家伙难道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他怎么连皇上龙体欠安都知晓啊!

    “公公稍安勿躁,凡事都有个道理,想想就明白了。”三郎安慰道。

    方公公究竟不放心,打开门扇出去,没事找事指使两个锦衣卫筛茶给郑家老小吃,又吩咐好生伺候,不要怠慢了,这才回到厅堂仔细关好大门,四个角落巡视了一番,这才重新坐下。他屈身低声道:“咱家大概晓得小相公所说的‘不值’的意思了。明人面前不讲暗话,但事关重大性命攸关,小相公可会发誓,今天所讲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自你我之口,不入他人之耳?”

    三郎心道老皇帝朱棣明年就要嗝屁着凉了,临了临了咸鱼翻身喜怒无常,在宫里翻江倒海折腾的实在不轻,就在两三年,有人告发嫔妃贾吕、鱼氏与宦官结“对食”(假装夫妻过家家)。朱棣勃然大怒,贾吕、鱼氏惧祸,只好上吊自杀自我解脱。朱棣并不罢休,又兴株连之法,拘捕与贾吕亲近的宫婢,亲自审讯,看贾吕等人是否还有其他阴谋。宫婢受了酷刑,竟诬服称后宫有人要谋害皇帝。这一口供,激起了朱棣嗜杀本性,接连有更多的人被抓,更多人的屈打成招。百连千扯,自承参与“谋逆”的宫婢侍女竟达三千人之多。朱棣最后下令,将这些宫女全部处以剐刑,生生一片肉一片肉凌迟处死。

    想到这里三郎不仅打了个寒颤,轻声反问道:“你我发毒誓有用吗?方公公可记得几年前被活剐的三千宫女?”

    方公公似被雷电击中一般,面如死灰颓然坐回椅子上。他怎么可能忘记那场大劫,混堂司都没人上煤烧水了,宫里每个没摊上事的人都被叫去,硬着心肠打扫血池子一般的午门内广场,方公公也不例外。

    时至今日,那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和浓重的血腥味,依然还会侵入他的梦境。

    在皇上面前,每一个人与蝼蚁并无区别。

    三郎定了定神,道:“方公公,我们打了半天哑谜,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你说你说,咱家听着就是。”方公公积极响应,继续捣糨糊。

    三郎无可奈何摇摇头,说过的话不可能收回去,他只好整理了一下思绪,斩钉截铁道:“明年,最多明年,黄俨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难道方公公想去南京守陵种菜不成?”

    方公公倒不急了,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转了转眼珠问道:“你如何肯定黄公公一定会倒霉?”

    三郎一哂,娓娓道来:“靖难皇上南征之时,世子固守北平。一日,世子收到方孝孺的来信,并不拆封当即决定立即转送父王。而就在这封书信抵达之前,时为燕王的皇上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方公公以为会是谁告的密?”

    方公公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他还真不知道这个掌故,照这个小乡巴佬话里的意思,告密的不可能是别人,非黄俨莫属。黄俨与太子朱高炽不睦,和赵王朱高燧交往甚密,在宫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方公公压了压胀痛的太阳穴,低下头把三郎前前后后说的‘小故事’串起来,得出的结论令他毛骨悚然——朝廷在寻访杏林高手,目的和结论不言而喻;一旦出现天崩地裂的情形,太子朱高炽和赵王朱高燧争皇位的斗争就绝不是剑拔弩张了,只能用你死我活、不共戴天来形容,身为赵王朱高燧亲信的黄俨无疑会成为马前卒、急先锋,不遗余力冲在头前。而自己作为黄俨门下的小喽啰,一旦事成也不过如此;可如果失败了,能被发配到南京守陵种菜已属万幸,搞得不好,自己的项上人头真会跟胯下的物件一样,身首异处,一拍两散,呜呼哀哉。方公公不由缩了缩脖颈,下面少了东西,越发珍惜上面的东西,他心里嘀咕黄大太监这是图个啥啊,现在已经是四品司礼监掌印太监(大明宦官的极品职级),就算赵王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你还想加封太子太傅、左右柱国不成?

    关键问题在于赵王逆袭成功的几率有多大呢?

    方公公想的头疼,又改拍脑门了。拍了半天也没拍出个主意,突然意识到旁边喝茶的小乡巴佬还真是个人物,明显比自己看得远看得透,那里还用跑到远处去求佛!

    “小相公,小相公,这个这个,你说神仙打架,咱家一个小角色,该如何是好呢?”方公公起身给三郎斟满茶,满面堆笑讨教道。

    三郎能跟他说俺翻过历史书,天生就是晓得,显然不能。三郎掉屁股换个坐姿,翻翻白眼又开始装老神仙,连连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不可泄露啊。”

    方公公吃了瘪,不但不急赤白脸,反而一脸跃跃欲试的贱样,不甘心地启发道:“刚才小相公讲了好几个小故事,咱家听了跟那个啥,掀开天灵盖浇冰水……”

    “醍醐灌顶!”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意思,再讲一个呗,再讲一个呗!”方公公扭捏作态,扭腰晃臀央求了起来。

    三郎差点没吐出来,扭转身只摇头犯难,还是坚不吐口。

    方公公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拍拍并不宽广的胸脯,大包大揽道:“方才胡大人说‘看一看’,咱家这不是看了嘛,小相公还担心什么?”

    三郎瞥了他一眼,一副刚犯了痔疮欲言又止的模样。

    “再有啥事,咱家全力帮小相公在大人面前维持着。”

    三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长叹了一口气,勉为其难地开口道:“刚才说到,方孝孺曾给世子写过一封信,您老知道信里的内容吗?”

    方公公先点头,后摇头。

    “居然劝他做内应戮父,然后封他做燕王。”

    方公公翻翻眼皮,可怜巴巴道:“小相公,这道理咱家明白,那是黄大太监犯浑告刁状,和咱没甚关系,不带这么玩儿的。说一两句有用的,行不?”

    “好,好,”三郎被逼无奈,只好找新话题:“方公公离开京师多久了?”

    方公公倒不嫌烦,掐指一算道:“唔,咱家算算,腊月二十五出发的,眼看这要过团圆节(中秋节)了,好快啊,大半年了。”

    三郎又问:“公公认识江保、杨庆吗?”

    “呀呵,漫说认识,在宫里咱家和……”

    “以后再别说认识他们了,打死都别说!”

    “怎的?”

    “五月节的时候,两人在殿前被活活打死了。”

    “啊!”方公公的嘴大张着能塞进去一个鸡蛋,半天才缓过来:“你怎么晓得?为,为什么?怎的没人跟咱家说起来!”

    “朝廷的邸钞刚来没多久,我给您老去寻寻……”三郎作势要开门出去。

    “回来,回来,小祖宗,”方公公连忙拉住三郎,低声制止道:“咱家信的,咱家信的,说说,快说说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