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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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抄家(下)

方公公就看不得三郎不识抬举、油盐不进的疲沓样儿,一股无名火从胸腔里窜起,停步一把薅住他的衣襟,气急败坏骂道:“兀那将死的贼配军,不贺咱家也就罢了,偏偏作些龌龊小儿态,难道想羞辱咱家还是怎的?”

    旁边两个锦衣卫目瞪口呆,一时也忘了上前劝解。

    三郎幽幽叹了口气,似乎没费什么气力掰开方公公的手爪,躬身行礼道:“公公,莫急莫急,借十个八个胆子,小子也绝无羞辱您老的胆量,且消消气,听小子细说其中原委。”

    “好,好,好,”方公公抚着被抓疼的胳膊,怒极而笑道:“咱家今天就听听你个贼配军如何把死蛤蟆说出尿来。说出个道道还则罢了,如果敢拿咱家消遣,看不……”

    三郎诚惶诚恐地拜了一拜,只道:“目下人多嘴杂,前面不远便是小子家的狗窝,不如多走几步……”

    方公公挡开三郎的好意,胸口尚在一起一伏,眯眼乜了乜三郎,思索了片刻,挥手示意两个锦衣卫押着他速速快走。

    几个人脚步匆匆行至郑三炮宅院大门口,两扇大门从里面突然打开。方公公一愣,却并无惧意,直通通第一个跨步迈进了门槛。

    “郑三炮携全家上下七口,恭迎天使上差!”院子里郑三炮带头,连老带小包括四郎、嫣儿,一水的肃穆凝重,纷纷叩下头去,前面还像模像样摆了座香烟袅袅的小香炉。

    三郎心里赞道有其子必有其父,儿子想到的,老子也想到了,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他大卖葱娃卖蒜,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啊!

    方公公和两个锦衣卫站在门槛内外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跟着胡濙胡大人顶着天字招牌办差也算办老了,见过大义凛然一门心思只愿做先帝孝子贤孙的,见过临事吓得屁滚尿流连话都说不完整的,见过拉关系递条子打通关节、整匣整匣送金送银只为保全家人的,却偏偏没想到会有人恭恭敬敬把他们当天使钦差焚香接待,嗯,这种感觉确实蛮好。

    人家知礼恭谦,方公公也不好一进门就发虎狼之威,只好胡乱摆摆手,吩咐道:“暂且跪到厢房里去,咱家有要事问问你家儿郎。”说完不管不顾,大大咧咧招呼锦衣卫带着三郎直往正房而去。

    方公公不怕郑家老小整出什么花样,大明地界上一个衙役之家,量你小龙虾闹海——翻不出风浪。

    老娘从地上爬起来,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眼巴巴地望着儿子。三郎连忙上前左手扶起老爹,右手抱上嫣儿交给陈姨娘,故作轻松对大家笑道:“没事,没事,方公公也是为了还我个公道。”

    方公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掉头扭着屁股自进了堂屋里。

    两个锦衣卫有气无力押着三郎跟着进来,一进门却见方公公正对着桌上的一个托盘发呆——托盘上六个簇新的银元宝。远远看去,那六个银元宝短粗厚实,双翅上翘,丝纹明显,微有孔洞,映着斜射进来的光线银毫毕现、锃光发亮。

    两个锦衣卫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沫,好半天才艰难地把眼珠子从元宝上拔出来,规规矩矩站在门口两旁。到了自己家里,三郎自然就是主人,也不看方公公的脸色,拿起两个银元宝便往两个锦衣卫怀里塞,搞得两个人红着脸假意退让,只待方公公发了话,才扭扭捏捏揣在怀里。

    三郎问方公公道:“厢房不需要看护?”

    方公公早已消失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滑动了一下,眨眨眼想了一下,冲两个锦衣卫挥挥手。

    等锦衣卫关上大门走开,三郎也给方公公斟上了茶,似乎全然没注意对方目光中流露出猫戏老鼠的戏谑和狡黠。

    大大方方坐下,三郎喝了口茶自言自语道:“二十多年了,再结实的邸钞也该发霉了吧?”

    方公公不阴不阳哼了一声,眼高于顶望着房梁,且看三郎如何自圆其说。

    “先帝洪武二十七年,还是王子的朝鲜太宗李芳远赴北平燕王府拜见当今圣上,便提到黄公公乃钦差内官……”

    “确是不错,这事儿黄公公在宫里说烂了,一说就来精神,一说就来精神,比吃了丹药都来劲!”

    “从永乐元年到永乐十八年,黄公公先后十一次出使朝鲜……”

    “咦,你个小乡巴佬如何知晓?”方公公奇道。

    三郎冷冷道:“自己翻陈年邸钞去。”郑红旗记得,明代教宦官读书写字,已是几十年后王振时候的事儿,他就赌上一赌眼前的这个方公公根本不识字,难免会气短缩头。至于黄俨的事迹,在后世也算不上冷门知识。

    被三郎抢白了一句,方公公似乎并不生气,翻翻白眼端起了茶杯。

    三郎知道自己押对了宝,暗自得意之余也呷了口茶水,突然不提黄公公,反而偏转话题谈起了纪纲:“七年前,锦衣卫指挥使纪某伏诛,方公公还有印象吗?”

    方公公转转眼珠不肯接嘴,他的头顶一阵阵发紧,脑仁有点疼,感觉有些跟不上眼前小乡巴佬跳跃的思维。

    “永乐五年,徐皇后病故。当今圣上下诏全国选美,纪某自己先挑选了几个私纳于宅;查抄晋王府、吴王府,纪某私藏王冠服在家中,一喝酒就非要穿上,喝多了还命手下高呼万岁,”三郎嘿嘿一笑,接着道:“这两件罪状曾颁示天下,我相信方公公还记得,搞不好外面两个兄弟还在纪府喝过酒吧!”

    三郎前面刚说到黄俨出使朝鲜,紧接着马上偏题谈什么纪某伏诛,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方公公不识字不假,但在宦官圈里脑筋不灵光的早就被人玩死了,能混到他这份上的,绝对没有二百五、十三点。

    既然方公公脑筋灵光,那么额头上就开始沁出一层毛毛汗,别人不晓得情有可原,身为黄俨大太监徒子徒孙的他,太清楚里面的事儿了。纪某敢私纳皇上的美人,黄俨在朝鲜就没胆量投机倒把夹带私货?但,但这小乡巴佬说纪某私藏王冠服过万岁瘾头,又在意指何事呢?

    三郎在旁边察言观色了半天,心里暗笑不已,借势又往火堆里加了把干劈柴,投石问路道:“小子刚才岂敢讥笑公公,实是为公公感到不值啊!”

    “不值!什么不值,不值什么?”方公公勉强笑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唰地流了下来,显然被三郎说中了心思。他从椅子上起身又坐下,目光游移不定地在三郎脸上扫来扫去,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抓起一个元宝,颠来倒去地开始揉搓。

    三郎看了心里暗笑,笃信自己一定是压中了天门。从进门之前吸引方公公的冷笑开始,到借着邸钞的幌子拨草寻蛇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三郎可谓煞费苦心,说到底只为保全家人苟活于世,陷入朱允炆的案子里想全身而退——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在耍心眼之余,三郎不能不感慨宦官这一行当也难混啊——几万名大小宦官充斥于十二监、四司、八局的二十四衙门,还常会被派充任外地守备、织造、镇守、市舶、监督仓场、诸陵神宫监,以及监军、采办、粮税、矿税、关隘等使。宦官衙门也有冷热轻重之分,重者权倾天下,轻者轻如鸿毛。司礼监掌管内外章奏不必说了,管理御用兵符的御马监同样不可一世横着走路,无疑都属于最为显赫的宦官衙门。

    也有那直殿监、都知监,听起来名字不错,但只管清洁卫生一件事。再有宝钞司,不知道的还以为和户部的宝钞提举司差不多,总管天下印制钞票诸项事宜,实际上呢,嘿嘿,实际上不过就是个在宫里专门做卫生纸、手纸的机构,可皇上用的手纸偏又由内官监负责,跟你宝钞司全无关系,想添加点金丝银线溜须拍马都没有机会。

    一个男人因为种种原因,一咬牙割掉自己的子孙烦恼根,只求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如果刚入行就被分配在宝钞司翻晒稻草打纸浆,纵有万般雄心,此刻大概连想死的心情都有,早知如此,还不如保全器官完整在城门口扛大包呢!

    想到这里,三郎突然问道:“不知方公公在宫里那个衙门高就?”

    “啊,”方公公惊醒过来,浑然不觉三郎刚刚问了什么,反问道:“小相公说什么?”

    从贼配军到小乡巴佬,再到现在的小相公,三郎的地位在方公公没毛的嘴上一步步提高上升。

    三郎只好重新问了一遍。

    方公公脸一红,缓了缓才道:“不怕小相公笑话,咱家之前在混堂司(宫里的澡堂子)做个从六品的奉御。那啥,刚刚你说什么,到底什么不值……”

    三郎心道苦也,没想到这个死太监还是个官啊,连忙作势又要整跪拜的景。方公公心思根本没在这上面,连忙起身拉了三郎一把。

    “英雄不问出处,”三郎宽慰道,又凝神细细看着方公公的脸,岔开话题道:“原来公公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