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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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抄家(上)

    tue oct 25 08:31:22 cst 2016

    三郎心头怕冷似的不由一凛,认真瞧瞧付掌柜六畜无害的笑脸,和自己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杏林居酒楼老板这在干什么,仗义搭手来救自己?他和自己老爹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这么做?一时间太多的疑问涌上心头,但一时顾不上许多,反正付掌柜不像要害自己,且应付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三郎借着仰头喝汤,手腕一翻毫无痕迹地把碗底的东西弹到碗里,却是一张狭长的纸条,上面蝇头小楷只写了三个字——已藏好。三郎咕咚咕咚两三口灌下不知滋味的鱼汤,心头一大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藏好了什么?还用问吗,无非就是他刚刚顾虑的珠子和高丽纸了,至少他以为如此。

    渐渐淡去墨色的纸条像一片柳叶面滑进了三郎的喉咙。

    喝过鱼汤,付掌柜点头哈腰端盘子自下了楼,可楼上雅间里刚才咄咄逼人问话的氛围已然荡然无存,大家擦着嘴角还在咂巴着鱼汤的鲜美。

    胡濙左右瞧瞧,无可奈何摇摇头,招手叫管知县过来,道:“啊,啊这,胡大人虽兼着这次差事的副使,实则另有重任,却与贵县无干,不说也罢。本来是要叨扰贵县入住寅宾馆的,啊这,啊这,但事涉机密,实在不便过于张扬,我与黄大人且住他家的别院里吧……”

    靖安无人不知,黄家在城西清湖巷建有一处别墅,密林环丘,楠竹蔽日,是个极清净的地场,只有一点不好,别墅的大门常年紧闭,也不见个活人进出,从里往外渗着一股压抑的暮气,别人路过时往往会不自觉三步并作两步,只求尽快摆脱这种上坟的感觉。

    管知县早就被叫起来了,现在只哈腰称是,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胡濙沉吟片刻,又道:“贵县,啊这,贵县也准备一二,三班衙役和民壮略整备整备,剔除其中不堪用者,本官这里无事便了,有事听调,以备不时之需。”

    管知县自然懂的,像郑三炮这些个明显不妥的异类分子,肯定要被审查剔除的。

    胡濙起得身来振振袍袖,和颜悦色向那个死太监老公道:“方公公!”

    原来这个喜欢翘兰花指的死太监老公姓方,他连忙躬身回道:“咱家在。”

    “啊这,有劳方公公带人去郑家瞧一瞧,不知……”

    “咱家知晓了,些许小事,胡大人尽管放心便是。”方公公眉开眼笑,截断胡大人的话应道,胡大人说去瞧一瞧,也许在他的理解中就是去抄家。

    胡濙似乎毫不触怒方公公打断他的讲话,颔首嗯了一声,转身让一下黄大人扬长自去了。

    曾经的郑红旗,今世的三郎何尝不了解抄家的含义,想到随即而来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的场景,院里屋外家翻宅乱、鸡飞狗跳,心里不由一阵阵发紧,家里老老小小该如何承受啊……

    三郎忽然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抬头一看不觉大感意外,黄钟黄郎中怎么一个人落在后面了?黄钟看着三郎满眼的慈祥和鼓励,扭头却对方公公道:“好好瞧一瞧吧。”

    方公公悻悻回道:“咱家省的。”

    三郎心存感激连忙躬身行礼,黄钟大约是个惜才的意思,但此举明显犯了光棍不挡财路的大忌,难怪死太监面露不豫之色。

    黄钟好似没看见方公公的脸色,摇摇头转身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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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县城的大街上行人寥寥,街道两旁梧桐的树叶簌簌迎风摇摆,山风微熏带着丝丝凉意。刚才杏林居发生的一切恍如隔世,仿佛并不存在一样,事实上在普通百姓看来,县衙乃至朝纲上的风风雨雨,更合适吃饭时拌嘴佐餐,并不比减一斗租米、少担一趟劳役来得实惠。

    三郎心神已然安定下来,大大方方带路前往自家而去。方公公满脑门子官司一步一荡跟在后面,大约还在掂量着胡大人、黄大人话里的轻重。

    两个伴当打扮的锦衣卫大约算定眼前这个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半大小子不可能玩出什么花样,也就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跟在三郎的身边,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只求快点办完差事找个下处休憩,半天的狐假虎威劳碌下来,他们也疲倦了,人又不是铁打的。

    七年前,永乐十四年,锦衣卫历史上最风光的指挥使纪纲一朝失宠,遭逮捕的第二天即以谋大逆的罪名被凌迟,姗姗公布的罪状称他假传圣旨、滥杀无辜、贪污索贿,还特别强调了“其家蓄养亡命之徒,私造铁甲弓弩数以万计”,天知道其中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而纪纲被抓的当晚,在司礼监大太监黄俨的主持下,锦衣卫内部展开了清洗抢救运动,纪纲的家人亲属处死流放属于情理之中的事儿,他的一帮爪牙庄敬、袁江、王谦、李崐春自然也在劫难逃,可实际上最难捱的,反而倒是苟活下来的将军、校尉、力士(叫着好听的军卒),黄俨带着一伙狐假虎威的没卵子老公借着整肃风纪的名头,私设公堂,人人过关,害人不浅,敛财无数。

    现在的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可谓大伤元气,衙门还在京师承天门的千步廊西侧,毗邻五军都督府,与东侧的六部隔街相望,下属还有十七卫、南北镇抚司和一个经历司的泱泱数万人,但你想从里面挑出几个敢站着撒尿的,那绝对比大海捞针要难上几分,包括如今的指挥使蒙古人赛哈智,说起来也算燕王府的老人,但做人办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天天穿飞鱼服的正三品指挥使不假,但哪怕有人啐他的左脸,一定会乐呵呵地再献上右脸,浑浑噩噩只为混到致仕退休了事。

    走在靖安县城的大街上,与两个一脸无所谓、混吃等死的锦衣卫相比,愁眉不展的方公公反而栖身于时下蒸蒸日上、前途无量的集团当中——从永乐元年二月内臣侯显出使西域开始,宦官基本上垄断了“外交部”的使节职务,吊着一条寡卵耀兵、通好、受贡、封王,接受各属国国王的臣拜,荣耀之极,不可一世;永乐三年,武域侯王聪北出边塞,宦官山寿率兵监视,从此宦官正式插手“国防部”事务,出镇边疆成为常例,新成立的京师三大营也均由宦官提督,而郑和下西洋,率兵多到两万七千人,被认为是明代宦官将兵之始。

    更让宦官们倍儿有面子的是,当今皇上朱棣还给了他们无上光荣的名分。历史上宦官的职务,秦有中车府令,汉唐时沿袭不变,至于中谒者、中常侍、中尉之类,都是以中字名宦官。洪武时期宦官最高职务为监正,朱棣改监正为“太监”,宦官从“中”字辈一下升为“太”字辈,而“太”字过去只在与天子极为亲近的人身上使用,比如皇帝的亲爹亲妈亲儿子——太上皇、太后、太子,再比如外臣品秩的极致、皇帝名义上的师长——太师、太傅、太保。一字之改,太监这个词横空出世,也意味着朱棣真拿这些没卵子的死太监当外人。

    其实,还有一件看似简单随意的小事,朝堂上下几乎没有几个人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一年多前,京师东安门北侧胡同的一个大宅院里突然热闹了几天,大堂正面悬有一幅岳飞画像,堂前修建了一座描金雕栋的“百世流芳”牌坊,宅院大门外挂出了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东缉事厂,后人简称这个机构为东厂。东厂的成立,恐怕当时没几个人意识到意义何在,就像乌云尚在江北徘徊,江南的人们还在懒洋洋地晒太阳。

    但身为太监的方公公疲疲沓沓还是一副死了爹娘的哭丧像,心里像揣了个随时要逃跑的兔子似的,到底没把握住去郑家“瞧一瞧”的尺度分寸。谁都知道跟着胡濙胡大人出公差是苦差事,可方公公为了搭上这趟车,也下了血本的……

    你不找鬼鬼找你,就在方公公狐疑不定的时候,突然有人主动凑过来问道:“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衙门。不知方公公在那个衙门高就?”

    方公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仔细一看,居然是三郎贱不唧唧在发问。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方公公心里纵有千般不舒服,也不好当场发作,奇怪反问道:“哦,你还知道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衙门?”

    三郎哈了哈腰,赔笑道:“小子没事常翻翻朝廷里的邸钞,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呀呵,嗑瓜子嗑出个屎壳郎——什么人(仁)都有啊,方公公真没想到穷乡僻壤的小县城里还有这么一号有心的人物——没事常翻翻朝廷里的邸钞——这是卧龙还是凤雏啊?

    迎着方公公充满嘲讽的眼光,三郎似乎毫不介怀,不紧不慢和方公公并排走在一起,笑嘻嘻背书道:“公为人性量宽宏,严肃敬谨,忠勤廉静,守礼尚德,其贤以哉!特赐蟒衣、玉带,以示恩宠也。”

    方公公不由慢下脚步,不相信似的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个叫郑闲的半大小子,不简单啊,连这个都晓得——司礼监大太监黄俨半年前蒙圣恩特赐蟒衣、玉带,那是京师二十四衙门所有宦官的隆重节日,没卵子的自己人不论,包括一些京官胥吏,那个不贴靠亲近,上杆子送礼入席,只为在黄太监面前混个脸熟,奢求妄想攀上高枝,跟着一道鸡犬升天。

    方公公心里初尝蜜糖似的松动了不少,嘴一滑不禁自夸道:“那可是咱家师公啊,当日摆宴庆贺之时,咱家也算忝列司仪,在大门口迎接四方宾客咧!”

    两个锦衣卫也凑上前没口子连连恭维讨教,方公公心情大好,鲶鱼阔嘴咧的跟没把的水瓢似的,满脸异光四射,精气川动,一副马上要做手术再安上把儿的表情,那种感觉,太舒服了。

    咦,自己得意了半天,挑起话题的那个小子这么没声音?方公公奇怪地扭头一看,但见三郎落在后面,背着手转着衣袖,疲疲沓沓一摇三摆,嘴角还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