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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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河水活鱼

    mon oct 24 08:07:24 cst 2016

    三郎暂时没工夫细细研究没蛋的太监老公,只是纳罕眼前的接旨怎么和后世电视剧里演的全然不同?不是要大开中门、设案焚香、叩头接旨嘛,现在怎么反倒要噤声啊?

    胡濙从太监伴当手里接过一个五彩绢本的卷轴,刻意低声道:“管知县,事秘从权,不可不慎,你自看吧。”说着将卷轴往前一递。

    但谁也没想到,管鸿举跪在那里深锁双眉,呆呆盯着圣旨,却没有丝毫准备叩头双手接旨的意思。

    胡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黄钟好整以暇反复整理袍袖,悠悠问道:“管父母,你这是要抗旨不尊么?”

    管鸿举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脸颊涨得通红,太阳穴上的青筋一鼓一鼓,豆大的汗珠滚下额头,显然内心思想斗争十分剧烈。几乎就在胡濙两眼一翻将将要发怒的同时,管鸿举咬咬牙回道:“失仪之处,还请大人示下。”

    这话明着说自己失仪,实际上在质问胡濙有你这么宣旨的吗?如果都照你这么来,朝廷的规矩和体面在哪里?

    三郎很是诧异,不由抬眼打量打量管鸿举,真没想到他还有如此峭峻风骨,面对天差居然也敢坚持原则,真令人刮目相看。

    胡濙哈哈大笑,满意地点点头,端着圣旨的手又往前一杵,道:“汝先接旨再说。”

    管鸿举没再强项,老老实实磕头,接过五彩卷轴展开,从上到下、从右至左细读了几遍,又照原样卷好双手举过头顶奉还。

    胡濙俯身问道:“汝知否?尚有疑否?”

    管鸿举先重重点点头,再轻轻摇摇头,没被叫起也不敢擅专起身,跪在那里再不言语。

    胡濙长舒一口气,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眼皮都没抬淡淡问道:“啊这,敢问小友名讳、贵庚啊!”

    三郎何尝听不出胡濙语气间的懈怠和不屑,但他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这说明人家根本没拿自己当回事,也就没拿自己的事当回事,不然以胡濙的身份和他所付使命,绝对不会亲自出马在酒楼里如此问自己。

    三郎施礼,回道:“小民姓郑名闲,并无表字,本朝丙戌狗年己未(1406年6月)生人;家父郑讳三炮,现在县里马快做个班头;家母郑王氏……”

    黄郎中莞尔一笑,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丙戌年就丙戌年,还什么丙戌狗年,乡野之语也。你也别罗列了,吾和胡大人都知道的。时下只问你一件事,认识几个僧人?”

    三郎心里的石头完全落地了,他特意多添了一个‘狗’字,本来只为探探两位老大人的底细,黄钟不但丝毫没怪罪的意思,反而谈笑间帮自己轻松化解掉。不但如此,黄钟更进一步直接替胡濙亮出了底牌——他们在找一个和尚——看来野史逸闻里说的没错,南京城破后建文帝朱允炆的确化装成和尚逃出了城。胡濙半辈子干的不就是寻访朱允炆下落的勾当。

    黄钟如此说话,不是个说话不经大脑的憨宝,就是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儿。但四品郎中黄钟绝对不可能憨头憨脑混到现在,由此三郎估摸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些。人家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对三郎来说便是天大的利好,这时候如果耍小聪明,那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憨宝。

    大幕还没拉上,再为难三郎还得继续表演下去,他偏着头假装不解地思索了片刻,回道:“却认识几个,叫的出名的,恐怕只有城外云林寺的方丈宏音法师,前一段时日我从马上摔下来昏倒数月,他老人家可没少担心挂记,平常我随父母也常去寺里叨扰……”

    “还有哪个?”胡濙也不说‘啊这’了,不耐烦地打断三郎啰啰嗦嗦的回话。

    “还有,还有,”三郎心道老子绝早说起和悟空有一面之缘,还不被你抓进诏狱过堂,你当老子傻啊,他皱眉回忆了半天又道:“还有在宝峰寺也见过几个,再有……”

    “再有什么?”胡濙充满希望地探头问道。

    “没有了,我打小没离开过靖安,再没见过别的和尚!”三郎突然之间关上大门,差点没撞掉胡濙胡大人的门牙。

    胡大人悻悻地缩回脖子,捋起胡须发闷。这时,黄大人又出场了,循循善诱道:“你没去过州府不假,难道在靖安就不能见到过游方挂单的僧人?”

    这也太赤果果了,还不如直接问你在本县见过一个叫悟空的和尚吗?不过,从反面来说,胡大人这句问话也让三郎彻底放心了,人家根本没把你一个贱役之子和朱允炆联系在一起,你们可能见过面,我耐着性子和你在这里磨牙,不过就是想印证一下朱允炆的行踪,同时也因为听说你有些才华,要不早就大刑伺候了。

    三郎一怔,马上又恍然大悟道:“真有那么一个,真有那么一个,几个月前在云林寺墙外碰到那么一个,想来就是大人您说的游方僧人了!”

    胡濙和黄钟大喜,也忘了自己的身份,腾地起身凑到三郎面前,问题一个接一个砸将过来——他多大岁数,长什么样,穿了什么,手上拿了什么,脸上身上有什么特殊标志,身边还有什么人,像干什么的,他和你说了什么,你之后还见过他吗……就是没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三郎口若悬河哗啦啦哗啦啦,真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顺便还把宏音老和尚给卖了,他估计此时此刻宏音还不知道在那间牢狱里吃老米饭呢,在假设自家人无碍的情况下,能出卖自己的也只可有宏音老秃驴。

    但是,但是随着胡濙仿佛漫不经心的一句接着一句问下来,三郎头皮发炸心里开始打鼓,这节奏、这感觉、这氛围太像自己前世盘问嫌疑人了,看似不着边际、应付差事、敷衍了事,实际上始终围绕着隐蔽的中心问题在铺垫蔓延,套用文辞,可如此描述:“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之后马上便会“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其效果往往是“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再瞅瞅一脸和善、循循善诱的黄钟,分明在唱红脸配合胡濙。

    冷汗顺着三郎的脊背唰唰流了下来,还有更让他揪心的事情可能马上就会发生——收藏在自家老娘箱底的那五十二颗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珠子,和自己随便夹在论语册子里那张录有残诗的高丽纸,已经成了两颗导火索咝咝作响的地雷,随时可能爆炸毁灭全家老小。

    在痛悔自己欠谨慎不小心的同时,想起奶声奶气、天真烂漫的四郎、嫣儿,再联想到一家老小面临暗无天日的囹圄之灾,三郎仿佛看见自己就是那只坐在温水锅里的青蛙,一点一点在失去蹦出热水的能力,他的笑容一点点在脸上硬化,关节也开始僵硬起来,心底不由狠狠骂自己:你不是能吗?不是有六百年的道行吗?快想办法解决燃眉之急啊,你会眼睁睁地看着家人因为你而陷入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吗?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

    所谓无巧不成书,就在三郎一筹莫展的当口,楼下传来一阵争论喧哗声,正在兴头上受到干扰的胡濙脸色不由一沉,转头掉文问道:“谁之过与?”

    站在他旁边的太监老公和两个名是伴当、实为锦衣卫的壮汉大眼瞪小眼不解何意,莫名其妙地干瞪着胡大人。黄郎中自然知晓胡大人此问典出何处,但限于身份只微微一笑,并不好搭腔。

    三郎马上想起了一个人,隐隐约约似乎看到一条可能突围的缝隙,毫不迟疑接嘴道:“典守者不得辞其责!”

    此典故出自论语季氏篇。几百年后,乾隆坐在大轿子里颠了一下屁股不舒服,也曾问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是他是他就是他,机灵的和珅和大人张口就来:“典守者不得辞其责。”这在后世已经成为了一个经典的桥段。

    胡濙和黄钟想看外星人一样上上下下重新打量起郑闲郑三郎,心里大概在犯嘀咕这半大小子难道便是传说中的天才吧,一个贱役之子,他才读过几天书啊!

    几乎陷三郎于深渊的盘问自然也无法继续下去,守卫在楼下的锦衣卫上楼来报,酒楼掌柜的说要巴结一份孝敬,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小碗非得上楼不可。

    胡濙不易察觉地皱皱眉,终究伸手不打笑脸人,勉强抬手示意放付掌柜进来。

    一脸福相的付掌柜上得楼来,低头哈腰,满面堆笑,只拿自己的热脸贴大人们的冷屁股,先和胡濙、黄钟行过礼,捧了一小碗河水活鱼汤先高高递给胡濙胡大人,嘴里喋喋不休又开始絮叨曾经和秦先生夸耀过的生意经,这锅比上次多了些作料,汤锅下老豆腐之前,已经添了三五块三分肥、七分瘦的象眼腌肉块。

    胡濙乃江苏武进人,象眼腌肉块做的腌笃鲜也算家乡味道,顾不得矜持接过小碗,举起调羹浅浅尝了一口,不由耸眉赞道:“鲜,极鲜美!”

    有胡大人这句赞美足够了,黄大人也半推半就接过了小汤碗自用。太监老公翘着兰花指喝了,甩头摆尾叹服不已,伴当自然各个也分到一碗,大家尝过纷纷点头称是。

    付掌柜插科打诨这么一闹腾,雅间里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时稀薄,渐渐化为无形。

    付掌柜端起盘子里最后一碗鱼汤,迟迟疑疑望着胡濙,胡大人懂得他的意思,指指三郎,示意可以。

    付掌柜骚眉打眼连连点头,转身双手齐眉将汤碗递给三郎,道:“公子,请了。”

    三郎觉得奇怪,公子的称谓未免唐突了些,但他双手接过汤碗,指尖分明感到碗底多了一点薄薄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