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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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胡大人(上)

    tue oct 18 10:10:05 cst 2016

    身为三榜同进士出身的管鸿举曾自负地认为,这世上能让他下跪的地方确实不多,大略说起来无非就是天地君亲师几样,但论起来皇上也要跪天地和祖宗牌位的,偶尔装模作样还要拜拜在世的老母,如此他和皇上比起来,仅仅多跪了几个老师而已。

    但在得知面前端坐的虬须中年人就是当今礼部左侍郎胡大人之后,管鸿举不觉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下了。

    他跪的可不是礼部左侍郎的官衔,礼部侍郎在品级上位列正三品不假,明制左尊右卑,左侍郎者,可理解为常务副部长。管知县仅是正七品不错,但作为士子的他始终严格按照制度礼待上司,既不谄媚,也不亏欠,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说透了不过尽职敷衍走场面罢了。

    那管知县为什么跪下了呢?因为他怕眼前的这个人,怕极了,而且从心底怕极了,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个人便是胡大人。

    胡大人姓胡名濙,字源洁,号洁庵。

    满朝文武几乎都知道,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说起,无论独处的时候,还是在睡梦中——被胡大人盯上了,那你一定会祈祷尽快死去,否则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之类的词语将在你的脑海里徜徉不去,直后悔自己怎么怎么还活在世上,赶快过了奈何桥算逑。

    胡濙,建文二年(1400年)进士出身,最初授兵科给事中。兵科给事中一职,千万不要以为是什么兵部给事中,以为不过在兵部管管后勤打打杂,趁年轻多历练历练的意思。胡濙的这个官职在品级上说不过从七品,但几乎中央地方各级官员从来不敢轻视这个副县级小干部,因为这个老成稳重的年青人胡濙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之职,辅助皇帝处理兵科奏章,稽察兵部事务,还享有“科抄”、“科参”及“注销”(帮皇上收发、管理、登记、落实相关圣旨和奏章)之权。

    简单地说,胡濙二十五岁刚一考上进士,便成了了皇上贴身秘书班底中的一员,即使天天只是端茶倒水、打扫卫生、整理文档,六部、行省大小官员没一个敢轻视他。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青云已是酬恩处,莫惜芳时醉酒杯;九万抟扶排羽翼,十年辛苦涉风尘……这些个诗词,说的都是胡大人的事儿——人生得意大概莫过于此。

    过了三年,朱允炆他四叔朱棣借着靖难的劲头赶走了大侄子,自己给自己戴上了皇帝的冕旒,永乐元年姗姗来临。此时的胡濙在朝堂上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脚色,即便想跟着齐泰、黄子澄他们装正义瞎闹腾,人家也不带他玩,你算老几呀?于是,胡濙只好乖乖雌伏,撅着腚继续老老实实给新皇帝朱棣当秘书,该倒茶倒茶,该端洗脚盆端洗脚盆。

    话说回来,朱棣叔叔对留任的胡濙也不赖,升任他当上了户科都给事中,正七品,皇上办公厅下面对口联系户部科室的小科长。

    胡濙老老实实干了五年,朱棣一边忙自己的,一边暗中观察了他五年。永乐七年,老皇帝彻底对这个小秘书放心了,正式把他划归为自己人并委以重任——这个重任在外人眼里显得奇怪而滑稽——普查全国寺院度牒,兼职寻访邋遢老道张三丰。从字面上看,花老朱家的钱,让你全国旅游去找神仙!

    这事情怎么看怎么透着怪异,朱棣既没任用一个随自己靖难的嫡系功侯,也没有派遣揣着“守正文臣”铁券的重臣,偏偏推出个没门没派、人微言轻的办公厅小秘书来执行这项任务。

    其实在此之前,奉命宣扬国威、向外示富的郑和已经率船队出发了,郑和在大海上干什么事,胡濙就在陆地上干什么事——搜寻不见踪影的前废帝朱允炆。

    内阁诸老和六部官员都假装没看懂这道卷轴敕命,一个个匆匆忙忙跑前跑后,该批红批红,该拟票拟票,一套程序还没走完,老朱又发下一道中旨(绕过内阁皇帝直接批红交给相关相关机构执行的旨意),令司礼监八品随堂太监一名、锦衣卫百户一名随行司职保卫。

    有点乱,有点乱,咱得捋捋清楚。

    张邋遢,也就是那个张三丰,在大明初年可是个传说中大神级别的人物,你说他的事迹荒诞不经,偏偏堂而皇之又在明史上有专门的记载,据说他出生于南宋理宗淳佑七年(1247年)……

    不说了,不说了,没法说,如果真有这么个人,活到永乐年间该有一百五六十岁,这实在脱离于我辈的常识认知的范围。但当时确实有人信,而且大明从上到下、从中央到地方信的人大有人在,从朱棣他爹朱元璋那会儿开始,全国上下便掀起寻找老神仙张三丰的热潮,历经数十年而不衰。

    朱元璋找张三丰有自己的私心,还在跟陈友谅在鄱阳湖里激战的时候,他坐的旗舰居然在湖心搁浅开始打转,眼看乌泱泱的敌舰恶狠狠直扑而来,自家其他战舰偏偏冲的太猛,距离较远救之不及,朱元璋急的直跳脚,此时忽然一阵强劲的北风砰然而至,旗舰上的巨帆立时鼓了起来,船借风势带着老朱迅速脱离了险境。善于做领导、习惯做领导的朱元璋虽然惊魂未定,但灵机一动,举臂高呼,一口咬定巧的不能再巧的罡风来自长江北岸的武当山,正庆幸脱险的将士们不由士气大振,大家齐努力,埋了老棺材,稀里哗啦很快打败了陈友谅的水军。

    谁不知道真武大神和张真人都住在武当山上啊。

    大明建国后,就有那么一大帮榆木脑袋的汉人官僚,偏生以大元遗老自诩,写信也一股“身在江南,心思塞北”酸溜溜的味儿,即便老朱派人恭请他们出山做官,非要拿冷屁股朝向老朱,根本不屌十几年前的放牛娃。还有人假托张三丰的名字写了篇《上天梯》的词曲,首句便是“大元飘远客,拂拂髯如戟……”你说,老朱被人讥讽着、撩拨着,他能不难受,能不窝心?

    再难受窝心杀几个代表也就差不多了,杀鸡给猴看嘛,你总不能举起屠刀把前朝官僚文人赶尽杀绝吧,老朱何许人也,为了证明“天更元运,以付于朕”,他转转眼珠计上心头,那就是大张旗鼓寻找张三丰,轰轰烈烈寻找张三丰,旗帜鲜明寻找张三丰,漫山遍野寻找张三丰。老朱的行动,套句文明词,这叫主动抢占舆论阵地的制高点,牢牢掌握话语权,不给阶级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朱元璋风吹雨打走了,他们家的老四和长房长孙闹纠纷,好容易篡了皇位,自始至终也把找老神仙的勾当作为中心工作来抓。

    朱棣也学他老爹,瞪着眼睛说瞎话,非讲自己之所以能取得白沟河战役和夹河战役的胜利,是因为真武神的保佑和张真人的相助,“当时阴云四合,人咫尺不相见。少焉,天空顿开尺许,有光烛地”,以此向天下百姓表明他当皇帝上应天意,下顺民心,得到了玄武神的“阴翊默赞”。

    为了犒劳玄天上帝真武神,朱棣不惜征发二三十万民夫,干了十四年,在武当山上修了净乐、玉虚等九宫,太玄、元和等八观以及庵堂、岩庙、祠亭等共三十三处建筑群,通往武当山金顶的一百四十华里神道两旁,真是“五里一宫十里庵,丹墙翠瓦望玲珑”,跟不要钱似的一路到底。

    同时,为了寻找老神仙张三丰,朱棣先后派出淮安人王宗道(此人敢对着皇上空口白牙撒泼天大谎,自称张三丰的弟子,后来还骗到个“圆德真人”的封号)、正一教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遍寻张三丰,自然没有下文。

    现在,皇上又派出胡濙去寻找张三丰。

    胡濙的寻人队伍组成十分有趣。负责人胡大人,政府系统的官员;随行的,司礼监八品随堂太监;负责保卫工作的,锦衣卫百户所。

    管中窥豹,由此可见大明朝管理体系的一星半点。

    大明历届内阁好像都跟皇帝仿佛上辈子有仇一般,小事小别扭,大事大别扭,从朱元璋到朱由检,没有一个皇帝对文官政府满意过,两方遇到事儿就对着掐,不把人脑子打出猪**誓不罢休。

    明代的文臣也很奇怪,不跟老朱家对着干就浑身不舒服,被打了屁股也跟上了光荣榜似的,一下子天下皆知,无人不夸,无时不夸,一点儿也不忌讳皇上还在生气当中。

    但大明的文官几乎都有一个弱点,而且是致命的弱点,那就是眼眶子浅,没啥气节。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还有于谦、海瑞几个老倔老倔的种子点缀一二,也有张居正这么个集阳谋阴谋于一身的主儿,舍得一身剐来帮老朱家接气续命。

    别急,别急,我这样说是有理由的,说到一副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初中毕业的学生都知道的,东林党嘛!东林党的对头可不少,抛开浙党、宣党、齐党、楚党不谈,死对头便是以九千岁魏忠贤为代表的阉党了,我不说魏忠贤这个没卵子的玩意儿有多好,可他老人家红得发紫把持朝政的时候,坚决不同意辽饷简单摊加在田亩之上,应当以工商税为主。

    东林党打倒魏忠贤刚一上台亮相,第一件事就撺掇皇上废除了工商税。而小童生都知道从事工商的,不是这党张三的家族产业,就是那党李四的百年基业,废除工商税,他们半夜都会笑醒。明末的名臣徐阶,家里占地二十四万亩,是严嵩家的十五倍之多,在当时那个以土地为最大财富的年代,徐阶才称得上是世界首富。因为徐家的地都在江浙一带,是当时全世界最富庶的地方。二十四万亩啊,想想那是多么庞大的一笔财富。

    废除是很容易,可辽东打仗、西南苗乱都急等用钱啊,江南大地主、大资本家的代表,东林党人却不急,他们有招啊,给皇上出了一个馊的不能再馊的主意,在田亩上加辽饷嘛,一次加了不够,咱再加啊,还不够,要不咱再加一点点?嘿嘿,没几年老朱家的朝廷完蛋了也罢,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图几个铜钿的便宜,随之而来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大刀不晓得砍在谁的头上。

    大明两百多年,政府文臣基本上都是这路不堪的货色,算进不算出,吃了今天不想明天。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只为证明朱棣派出随行太监、锦衣卫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往权术上贴,这叫制衡,其实说透了,朱棣心知肚明没好意思没讲出口,永乐朝的建立怎么说不清不楚不白不黑,这帮狗屁文臣,不过就是一群贱人罢了,不压着点真不行。

    关于胡濙胡大人和他的班底,该介绍的全介绍到了,也该说一说管知县噗通一声跪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