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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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黄大人的酒宴(上)

    sun oct 16 19:56:12 cst 2016

    看着众人纷纷散去,大家自然心情大好,福寿也满脸笑纹,难得地和大家伙开起了玩笑。

    赵会长者整理了一番头上的平定巾,看得出心里十分熨帖,他向三郎拱拱手,客气道:“郑家小官,手段了得啊,老朽算服帖了,今天要不是列位仗义执言出手相助,老朽当真会阴沟里翻船,半世薄名……”

    三郎、武义自不会让赵会长说下去,又回礼又谦让的,哄得赵会长扶着肚皮哈哈大笑,仰头望望南天正中的太阳,直说到了吃饭的时辰,一定要请他们吃酒。

    “赵尊台,久违了,一向别来无恙?”一帮老老小小光忙的你给我戴高帽子,我给你加尊衔,根本没人注意到,刚才对面屋檐下的两位中年人施施然已然站在了自己身后。

    赵会长听闻有人打招呼,随意一回头,却在瞬间僵在那里,大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下巴耷拉在胸口前,跟见了鬼似的,好半天才颤着嘴唇道:“敢,敢问该不是黄、黄……”

    长髯中年人一抬手截住赵会长的话头,拱手道:“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黄某这几年远游在外,却和乡亲疏远了,惭愧啊惭愧!适才听到尊台讲要吃酒,想起以前经常叨扰,肚里馋虫又开始拱动,由不得上前想讨一杯酒吃,不知可否赏光?”

    赵会长马上面露喜色,拍手道:“怪道今日喜鹊叫门,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哪里说甚讨一杯酒?羞煞小老儿了,请请请,今日便把这西街上的酒楼食坊吃个遍,却也认了!但不知黄……”

    “黄老弟。”长髯中年人又截住赵会长的话头,含笑纠正道。

    “对对对,黄贤弟的口味尚能把握一二,但不知几位朋友偏好哪一口?”赵会长笑眯眯地一指‘黄贤弟’身后问道。

    谁站在‘黄贤弟’身后?虬须中年人和几个伴当打扮的精壮汉子,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的,只一个一个细细观察眼前的几位土著。

    三郎默不出声站在赵会长身边,也面无表情地反过来观察‘黄贤弟’身后的观察者,心里疑窦渐生,越来越觉得不妙。在三郎看来,‘黄老弟’反复截赵会长的话头,显然是不想表露身份,至少不想过早暴露身份。赵会长自以为姜是老的辣,借着一句殷勤追问想盘盘对方的底,但明显效果不佳,因为几个短打扮的精壮汉子近乎充耳不闻,眼皮都没眨一下,一双双招子晶光贼亮,好似探照灯一般只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三郎被瞧得莫名其妙心里直发毛,自己一个穷乡僻壤的小玩闹而已,值得他们如此抬爱垂青?看什么看,再看,扣掉你的招子去……

    虬须中年人稍稍弯了弯腰算回了礼,干巴巴道:“尊台但请款待一二,啊这,吾等何来计较一说?”

    他一张嘴说话,三郎感觉到一阵十分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但一时云里雾里又不得要领,不由皱眉思索起来——哪里,在哪里见识过?前世还是今世?

    梦入坤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李贺的诗意不需要解释,但三郎以为并不是每一条鱼都可能有与蛟龙起舞的幸运——鄱阳湖里的老鱼之所以活的比较老寿,首先要有忍耐,看见食物就冲在头前,无疑死的也快些,这时要忍住饥饿反问一句,这诱人的红蚯蚓吃得吃不得?另外最重要的,要有眼力价,伏在水底要想着可能临头的大网,浮水换气要警惕守候已久的鱼叉。

    三郎不像老鱼,仅仅是一条两世为人、长了腿的鱼妖。

    看见赵会长尴尬地直搓手,虬须中年人张张嘴代表笑了一下,又道:“尊台但请前面带路,啊这,吾等会的起钞!”

    三郎脑海里电闪雷鸣般一激灵,眼前一亮,几乎是在一瞬间反应过来,啊这——这个这个——啊这——这个这个,原来古今一理啊,打官腔根本就没有第二种套路,没点语助词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说话,他们,他们是官嘢!等等,等等,刚才赵会长叫“黄……”,看年纪,看气质,眼前这位长髯中年人莫非就是本地人常年在嘴里念叨的黄钟?

    吏员出身,九年前被荐至礼部,辗转腾挪目前已跻身礼部仪制司四品郎中,放在后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副部级。再看看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虬须中年人,官威绝对不亚于黄郎中,他身后几个精壮伴当看似随意站在那里,细品之下却大有玄机,他们的站位分明呈战斗队形排列,也就是说现在动起手来,人家已经占据先机,或者说自己现在即便想施展凌波微步溜之乎,几个伴当也能在最短时间内把自己打趴下。

    三郎的冷汗倏地下来了,一个头两个大有些发懵,几个意思?难道自己穿越的事发了,朝廷派人来抓外星怪物?不对不对,事先没有一点预兆,况且打怪物也没有派文官顶在一线的道理。又或者,自己天赋异禀,气冲斗牛,皇帝老儿夜观天象,发现青龙昂首,星垂赣鄱,朱雀低行,分野未明,不由得内心惶恐,漉夜难眠,所以派出一干能吏不辞辛苦拨草寻蛇,端着罗盘追踪而来,只为寻访奇人异士。刚想完,三郎在心底边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马上否认了这种奇思怪想,你以为你是谁啊,去,一边玩去。

    三郎惶惶如丧家之犬,恓恓似漂泊之萍,脑袋里高速运转,那转速表早已超过了红线,等到他稍稍清醒一些,发现已经坐在杏林居二楼的雅间里了,付掌柜带着伙计汲汲惶惶地正在撤去用作隔板的屏风,转眼间二楼变成了通透的大间,两个圆桌一溜儿排开。

    三郎左右打量一番,猛然察觉到自己似乎坐错了地方,因为这张圆桌上只坐了四个人——‘黄郎中’、虬须中年人、赵会长和自己。

    三郎不敢言语,低着头正想溜下桌,却被‘黄郎中’抬手止住。‘黄郎中’敛容正色道:“适才这位小哥出手相助,不才恰在近旁,眼见几位处理恰当妥帖,吾等袖手旁观,实在惭愧啊。”

    三郎哪敢再坐着,连忙起身唱了一肥诺,恭敬道:“路见不平,众人铲之,哪敢居功,前辈谬赞了。”

    ‘黄郎中’点点头,似乎对三郎的回答比较满意,也不掉书包了,扭头向赵会长随意问道:“几年没有回乡,刚回来就碰上几位少年才俊,心里甚为欣喜,不知几位却是那家的儿郎?”

    赵会长自然要起身一一介绍,各位“少年才俊”也识数,自然要排队向前辈行大礼,一时间场面有些嘈杂,武义趁乱拉拉三郎的袍袖,三郎头也没回,只能袖住武义的手臂,按了按他的手腕。既来之则安之,瞧瞧站在门口、墙角虎视眈眈的精壮伴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怎么样。

    不一会儿,随着一声悦耳的“来了”,店小二踩着小碎步,一手一托盘,清清爽爽端上来六菜一汤:胡椒干河虾、五味蒸鸡、鄱湖蒸鱼、糊辣醋腰子、豉汁排骨、银鱼炒蛋和鸭子粉丝汤。付掌柜又拿上来几瓶建昌麻姑酒和高邮五加皮,又带人抬上来一坛新酿浑米酒,另上主食,却是绿豆棋子宽面和米饭。

    虬须中年人挥挥手,一众伴当自在门口摆桌,又开了一席。

    虬须中年人看看席面上的菜色,满意地点点头。三郎哪敢坐下,转着圈子一一给桌上各位加了酒,用木勺盛了碗米饭,屁股挨点座椅边,就这眼前的一盘菜,一小口一小口吃了起来。

    ‘黄郎中’和虬须中年人吃饭时目不斜视,正襟而坐,杯筷不乱,坐的时候双脚悬空,雍容自持。武进、王戬和许文杰胡吃海喝惯了,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不知不觉间却被镇住了,也不自禁依葫芦画瓢,照猫画虎学起样来,但不是右肘碰倒酒杯,就是左手不会拿筷子,很是出了几个洋相,相互抿嘴偷笑。

    ‘黄郎中’和虬须中年人略略吃过几口,便用汗巾擦了手,自去窗边坐了,打开窗户品茗赏景。

    等到三郎吃完,‘黄郎中’和虬须中年人放下茶杯,招手叫他过去。

    三郎忙上前,规规矩矩站在座旁执手恭候。‘黄郎中’仔细打量起这个小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卑不亢,不哼不哈,看上去也就是个中中资质的普通人家小小子,说起来他爹郑班头也是老相识两人,可这孩子怎么居然会……

    ‘黄郎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轻捋长髯不疾不徐问道:“吾听闻汝未曾进过学?”

    三郎感觉身上像涂了一层癞蛤蟆粘液,站着坐着都难受,他知道这种难受来自于眼前两位中年人的气场和身后精壮伴当的气势,弥漫在整个酒楼里无处不在,偏偏又含而不露,引而不发。从武义几个人的神情中,也看得出他们也很难受。三郎只有低头拱手道:“回先生的话,是的。”

    “那,”‘黄郎中’侧头看了看虬须中年人,接着问道:“那句‘山一程,水一程’的长相思是汝所作?”

    “是的。”

    “还有‘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残句,也出自汝笔下?”

    “是的。”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三张桌子上早已没有谁举箸下筷子,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三郎有些瘦弱的脊背上,而目光中的内容,有担心、有不解、也有愤懑。

    ‘黄郎中’终于又开口了,撇开主题淡淡问道:“吾有一上联——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不知汝可有下联?”

    三郎一听就懂了,这是在考究自己肚里到底有没有货色。‘黄郎中’如此一考问,三郎心里基本上也坐实了,‘黄郎中’就是黄郎中,因为只有做官的人,才会拿这副对联当作考题。

    说起来这副对联可大有来历。明朝开国之初,朱重八急需银子建设首都南京,但国库空虚,没钱啊,怎么办?想了半天动了歪心思,终究没离开妇人脐下三分,他派人在秦淮河畔先建起了“大院”,并亲自题写这幅对联,是个鼓励天下商贾到此嫖娼消费的意思。

    哪知道这么好的中央决策到了下面就被念歪了,各级官员拿着圣旨个个理直气壮地开始出入“大院”,见天到那销金窟里去风流潇洒,快活放松,把朱重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马上下旨: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之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

    三郎却不怵,因为前世郑红旗在查抄一家会所时,看到过这副对联,有些兴趣便反复默读记了下来。

    三郎并没有急于表现,反而整理衣裳,对着北面施礼鞠躬,好一番铺垫之后,这才不带一丝感**彩对道:“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词句够香氛缠绵吧,偏偏就是朱元璋劝大家伙逛窑子的圣谕。

    黄郎中和虬须中年人又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有些惊诧,大约没想到这小县城里居然又这么懂事的小小子,先面北施礼,再谨颜后背圣谕,实在不简单啊!虬须中年人的表情不觉和霁了许多,略一迟疑,清清嗓子问道:“啊这,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