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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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管闲事(下)

    fri oct 14 15:23:57 cst 2016

    大家定睛一看,出头的老丈不正是商会赵会长。

    王戬跃跃欲试地拉了拉三郎的衣袖,三郎回头瞧了他一眼,摇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围观人群外面,临街对面的商铺屋檐下两位中年人负手而立,身后跟着几个短打扮的精干汉子。两人均是一袭夹袍,不商不儒,实在难以猜透他们的身份。站在侧旁的中年人年约四十岁,三缕长髯,气质稳重;背手站在正中的看上去年近半百,一捧虬须已然灰白,面如秋水,不形于色。

    看到赵会长突然挺身而出冲上一线,长髯的中年人不禁含颌笑了,偏头和年长者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虬须灰白的中年人也是一笑,且和大家一起看下去。

    黄大宝虽然只开一爿不起眼的柴炭行,但怎么说也是个生意人,再没眼力价也得认识赵会长,即便从来没搭过腔说上话。他不顾腿上的羁绊,连忙施礼下去,嘴里还没忘喃喃自辩。

    赵会长不耐烦地摆摆手,俯身拍拍乡下小孩的肩膀,一口水口(地名)话温言劝慰了一番。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小孩左一句你还我的鸡,右一句你还我的鸡,原来是水口乡音。

    赵会长说了半天,小孩这才迟迟疑疑松了手,提了提犊鼻裈痴痴呆呆站在那里,嘴里犹自念念叨叨你还我的鸡,你还我的鸡。

    老赵拍拍手转向黄大宝,还没来得及说话,黄大宝又是一揖,嘴里换了套说辞,只道:“一只鸡大小的事儿,哪用劳烦赵会长亲自出面,折杀小的草料不是。赵会长无需再言,小的只当鸡飞走了,那小狗才拣着便是了。”

    这话听似恭顺谦和,实则话里加枪带棒,暗讽老赵狗拿耗子,以大欺小,分不均匀。赵会长何尝听不出来,心里一沉,环顾一下四周看热闹的人群,脸上挂着笑和缓道:“不如这样,我将出二十个钱买下你的鸡,再送给这孩子如何?”

    众人哄地一声喧闹起来,集市上一只最肥的老母鸡也不过六七个钱,赵会长现在肯出二十个钱买下鸡,显然极有诚意。其实赵会长也自有苦衷,既可以尽快了了这件事,也好铺个台阶维护自己的身份。顶着会长的帽子站出来主持公道,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黄大宝眼睛一亮,不由自主伸出一只手,几乎杵到老赵眼皮前。趁着赵会长哆哆嗦嗦在袖袋里摸制钱,黄大宝扭头一口浓痰在小孩的身上,还不忘踹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道:“入娘贼个小贼胚子,得亏今天算了日子出门,遇贵人……”

    小孩嘴角抽搐被打骂急了,突然嗷地一声蹦起来直扑向黄大宝,黄大宝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竟被小孩一头撞翻在地,滚作一团。恼羞成怒的黄大宝哪里吃的这个亏,仗着年长力大很快将小孩压在身下,拳脚毫不客气雨泼一般招呼下去。倒霉的不仅仅有被压在下面兀自扑打的小孩,两人猛一动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一旁数钱的赵会长不意被黄大宝一脚勾到,一时间失去平衡哎哟哎哟一屁股坐倒在地,一把制钱也脱手而出,四下翻滚。本来围观的人谁也没料到双方会上手,唯恐伤及自身,纷纷转身走避,自有眼眶浅的不避拳脚,撅着腚在腿缝里左抓右扑先下手为强。

    场面一时大乱。站在对面的两位中年人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变故,不由紧走两步,又回头看看紧随而上的几个伴当,正迟疑如何处置……

    武义身为衙役,这时候绝无继续旁观的道理,他神情一凛从腰里扯出腰牌,大喝道:“官差办案,尔等莫慌张乱走!”噔噔蹬冲到近前,一把抓住黄大宝的手肘翻转过来,借着黄大宝躲避之势将其掀翻在地。三郎等岂有旁观之理,一个个上前帮忙,有借着扶小孩踩住黄大宝手指的,有趁乱假装慌忙踹倒贪小便宜捡铜钱的。三郎俯身扶起赵会长,帮着整理衣裳。

    不一刻,在武义的吆喝声中大家不由慢下脚步,暗自拍着胸口庆幸不已,幸亏没乱跑,否则被冲到踩踏的很可能便是自己,局面很快稳定下来。

    两位中年人长舒一口气,欣赏地点点头。

    赵会长气的胡须直抖,好容易爬起来看清眼前的三郎,愁眉苦脸的大概在后悔自己不该出这个头,指着黄大宝乱晃激动道:“是郑班头家的小郎啊,谢谢,谢谢,这个家伙,这个家伙……”三郎微微一笑,拍拍赵会长的手背以示稍安勿躁,转身的同时心底不由为自己叹了口气,说要韬光养晦,独善潜修,难啊,难啊,是种子总会发芽,是锥子总要露尖,这人长本事有才啊,真是没办法。

    三郎首先作了个四方揖,提高声音道:“列位,列位,不要挤不要挤,各自站稳了,且观武都头办案,也好做个人证,谢了啊!”在七零八落的掌声中,三郎跟武义眨眨眼,笑盈盈地向黄大宝拱拱手,问道:“黄大哥,这鸡确是你家店里喂的?”

    提着袖口擦脸的黄大宝狐疑地瞅瞅三郎,实在猜不透眼前的半大小子是个什么来路,他扫了一眼四周,一挺脖子道:“没错,咋的?”

    “想必平时将些人参鹿茸喂它?”听到三郎的调侃,围观的人群哄然大笑。

    黄大宝刚才被武义掀翻,本来气就不顺,不经大脑张嘴骂道:“放你娘的罗圈臭狗屁……”武义不由分说狠狠一巴掌削在黄大宝的后脑上,怒目而视。黄大宝刚一捏拳头马上想到武义的官差身份,咽口唾沫只好自认倒霉缩缩头,再开口说话时嘴里立时干净了许多,一付媚笑挂在脸上:“小的只将些谷壳菜叶喂鸡,可禁不起人参鹿茸大补,这位小爷如再不信,可问问卖米酒的老张!”

    大家这才想起长年蹲在柴炭行墙角借地方摆摊卖米酒的老张,一齐扭头看向他。平生没见过如此大场面的老张扭捏了半天,整理一下短衣擦着双手怯生生站了出来,巴结地和黄大宝笑一笑,这才开口道:“对,对啊,小老儿常年在这里卖酒酿子,一向看在眼里,这鸡就是黄掌柜养的,没,没喂人参鹿茸。”

    三郎一步一步荡过来,笑嘻嘻问道:“你确定?”

    “确,确定。”

    “喂些什么?”

    “就,就是些谷壳菜叶。”

    三郎从鼻孔里喷出股气,不理卖米酒的老张了,拉着赵会长又问穿条犊鼻裈的小孩,小孩不知三郎的意图,畏畏缩缩小声道:“我家没得谷壳喂鸡,只在山上养着,夜间回来喂些麻籽、剁野菜。”

    三郎追问道:“只用麻籽、剁野菜?”

    小孩仰头擦擦眼泪,又道:“和弟弟捉些蚂蚱、青虫也是有的,要不是奶奶病了急着抓药真不舍得卖,隔日下几个蛋也算家里的进项。”

    三郎点点头,冲四周一拱手朗声问道:“各位都听清了?”

    四下里围观的人还不明白三郎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但看热闹的哪会管事儿大不大,一个个兴奋地应道:“听清了,听清了。”

    三郎招招手,向黄大宝一伸手,淡淡道:“拿鸡过来。”

    黄大宝这时辰明白了这小子是要杀鸡验看嗉子的内容物,心里直后悔刚才不该贪小便宜,抓了只飞进店子里的鸡欺负乡下小孩,眼看事情越闹越大,跑又跑不掉,赖又赖不过,可今天一动刀自己的面子算栽了,以后恐怕再也不在这条街上混了,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索性一拍大腿骂道:“哪个婆姨下裤没栓紧,钻出你这么个屎壳郎。老子的事要你管?老子家的鸡凭什么给你?……唉,唉,你作甚,还抢不成?”王戬已将鸡从店里逮了出来,黄大宝惊慌失措,回身欲抢夺。

    这次根本不需要武义动手,几个蹲在前排的小青皮窜上来,噼里啪啦没几下已将黄大宝打翻在地。围观的堵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只觉得越来越好看,里面的人想看清楚,外面的人想挤进来,场面一时有些嘈杂混乱。武进连忙又招呼几个小青皮,赶快帮助维持秩序。

    三郎环顾四周确认没有践踏之虞才松了口气,从店里拿出把交椅,按着赵会长坐下,这才弯腰拨弄拨弄哎哟直叫唤的黄大宝,王戬这时已将卖米酒的老张拖了出来。

    三郎蹲下身子,温声道:“黄掌柜,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诚信不欺,你对着赵会长,倒说说今天这个场子怎么收吧?”

    店主捂着脑门早乱了分寸,只后悔早上自己喝多了粥,一脑壳浆糊,这会子听三郎的口气似乎还留了道缝,他赶紧顺杆子往上爬,膝行几步抱着赵会长的脚哀求道:“会长,赵会长,赵爷爷,只怪我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茶壶当尿壶,但求您老出面说句话,求几位小爷担待则个,”又转向三郎哭道:“都是小的一时糊涂,起了贪念,鸡不是我的,是这孩子路过受惊飞进店里的。”

    三郎一扳他的肩膀转向大家,喝道:“跟大家说一遍。”

    到了这一份上,黄大宝再没办法,只好哭丧着脸大声重复道:“鸡不是我的,实是这孩子路过受惊飞进店里的。”

    众人哗然。

    三郎笑盈盈冲围观众人又作了一个四方揖:“列位乡亲,大家说怎么办?”

    “要他赔。”“对,要他买下来。”“不错,刚才赵会长出了……”

    三郎接过话头道:“这位仁兄说的没错,刚才赵会长出了二十个钱,现在我出四十个钱!”

    大家一时都愣在原地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个赔法,主持公道的倒喊价买起了鸡?

    三郎马上揭晓了答案,他踢了踢黄大宝,提醒道:“哎,该你了!”

    “哈哈哈哈……”众人也明白了过来,立时感觉过瘾得很,个个开口大笑,点头称善。

    此时的黄大宝,说他老鼠过街那是客气,到了这份儿上他还能怎么着,伸出一个巴掌有气无力道:“小的出五十个钱。”

    人群里马上就有先知先觉的接茬叫道:“我出八十个钱!”

    “一百个!”

    “一百二!”

    后世经验证明,节目互动可以使大家自觉成为节目的主角,产生强烈的主动参与意识,大大增强节目的真实性、科学性和严谨性。马上四周围的喊价声响成一片,大家个个兴奋的满脸通红,居然有报出两千个钱天价的,也有反过来报十个钱的,在三郎的引导下,大家最后达成一致:这只鸡价值三百二十个钱。

    看似不多,实际上已经超过市价的五十倍。三郎点点头,俯身问黄大宝:“这价钱,公平不?”

    黄大宝的心脏已随着大家的报价坐过几趟过山车,此时脑袋点的犹如小鸡啄米:“公平,公平,绝对公平。”赶紧连滚带爬回店里抱出个钱匣子,一五一十数出三百二十枚制钱。

    这时,三郎又转向看得入神忘了筛糠的老张,积极鼓励他捐出十碗酒酿当场拍卖,气氛热烈,很快又拍出四十个钱的高价。

    三郎又请赵会长包裹好三百六十个钱,再通过武义转交给尚在懵懂里的孩子。该露头的时候,王戬那肯落后,挤过来将半块砖头塞给要爬起来的黄大宝,似笑非笑盯着他问道:“没完吧,刚刚好像有人说什么婆姨的下裤,还要屎壳郎,你看——”

    望着王戬递过来的断砖,黄大宝倒吸一口冷气,想起刚刚自己骂人的脏话,心里已然悔得想爬回老娘的肚皮。他哀求地前后左右张望一番,只愿有一个人帮他求个情、讨个好,却发现一个个观众伸着颈、瞪着眼,满怀希望又不耐烦地都在等他敲响闭幕锣。

    没办法,黄大宝心一横眼一闭,抓过砖头啪地狠拍在自己头上,啪叽,又躺在地上了。围观的人此起彼伏叫起好来。三郎心细,又请赵会长找过来几个老成持重的水口住户,好言请他们带小孩去抓药,带他囫囵回家。几位乡亲自然应承不迭,反而向三郎、武义和赵会长连连鞠躬道谢。

    大戏落幕,观众连呼过瘾不舍散去,走过三郎、赵会长身边个个主动施礼,路上犹自连比划带学嘴,还向别人打听三郎确是谁家的儿郎。

    大家不知道,三郎本人也不知道,对面屋檐下,两位中年人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