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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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管闲事(上)

    thu oct 13 08:05:49 cst 2016

    管知县的第二个问题问的极有水平。

    六房书吏每个月的俸米不过五斗到一石之间,书手、书办的待遇还要更下一层楼,作为非经制吏(临时工)的贴书、帮差,也就给几斗吃不饱饿不死的工食补贴。老朱家雇人唯恐吃了亏,如果一班胥吏如果一心扑在工作上,清正廉洁,奉公守法,那还不得穷的淌屎,一家大小喝西北风去。

    待遇如此之差,又没有特权阶层的地位,为什么大家趋之若鹜都愿意趟这趟浑水呢?很简单,熙熙为利而来,攘攘为利而去,作书吏也有莫大的好处。抛开免役、考满晋级不说,单单是陋规一项,对普通老百姓而言,便已是天大的好处,一年胜过他人做的几年。

    管知县的问话,一把便掐住了一班胥吏的琵琶骨。

    户房负责经办典卖房产契书事宜,一年下来总有上百份文契需要过手,但上报到府里计税不过二三十件。其中的奥秘却和如今各部位年底突击花钱一个道理,你去年报上来三十件,今年再算此项杂税,府里一帮杂佐便会按三十件计算;同理,今年你上报猛加到一百件,明年府里计税你就擎等着倒霉吧,以后县里料理典卖房产契书一年下来都没有一百件,你还不得自掏腰包打倒贴。

    报上去的少,自收的多,此项收入自然成了分肥的陋规,你好我好大家好,天干地干到处干,户房上下自然全部乐哈哈。

    但被管知县这么轻轻一点,你还笑得出来吗?

    户房米押司脸上挤出比残败的菊花还难看的笑容,期期艾艾回道:“一如,一如宋押司刚才所说,具、具体数字卑职确实不记得了,可否、可否下去翻查一下再回禀?”

    但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来,管知县要的不是什么具体数字,而是敲山震虎的效果。眼见效果已经达到,他起身掸掸衣袖,淡淡道:“散了吧。”调转屁股一摇一摆去往佥押房。

    月台下一般胥吏衙役犹如斗败的公鸡,心里计较着对抗的得失,个个垂头丧气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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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哪会知道县衙大堂下的刀光剑影、金鼓暗鸣,连着几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读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有点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样子。

    这天一大早爬起来,老爹郑三炮已经上衙点卯了,三郎接过秋香准备妥帖的柳枝青盐刷牙,净面,又喝了两碗菜粥,囫囵吞枣啃下了两个芋头,不言不语转身想回屋。

    老娘在围裙上擦擦手,一把拦住儿子,心疼道:“崽啊,咱又不考那状元,一天晌午的钻到书里作甚,当书虫啊?看看,看看,又瘦了一圈……”说着动手动脚摸到三郎脸上来了。

    三郎一边躲开一边求饶道:“娘,娘,亲娘,我都十七八要娶亲的人了,又不是四郎、嫣儿,不带这么玩的啊!”

    四郎、嫣儿可听到了大哥的叫唤,笑嘻嘻地从跨院门口蹒跚而出,咿咿呀呀向三郎跑来。三郎连忙迎上前弯腰抱起,掉头对秋香道:“秋香啊,把我桌上那份邸钞拿来,就在院子里坐吧,乾坤朗朗的,这日头着实不错。”

    陈姨娘端着针线笸箩,欲进不出的用眼神征询着老娘的意见。老娘装着没看见,只对秋香嚷道:“就这么着,把我床边没扎完的鞋垫也拿来,大家一起坐一会儿耍子。”顺手划拉划拉陈姨娘,指指树下的石凳。

    大家说说笑笑刚坐下,门环却被拍的山响,福寿小跑两步左右一分开了大门,还真不是外人,武义和王戬、符元昊、许文杰一个赛一个龙行虎步,近前给老娘行礼,又给陈姨娘行礼。

    老娘撇开武义不说,起身摸摸王戬网巾,拍拍许文杰肩膀,三下两下把三个小玩闹拨弄成一排,和蔼笑道:“各位小爷有事啊?”

    还没等几位小爷开口,武义站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抱拳再施一礼道:“师娘,这几天我爹又犯了气喘的老毛病,师傅准我假在家照顾照顾。今天一大早他们找到我家,这不……”

    “哎哟,你爹怎么又喘上了,找吕郎中瞧了瞧吗?那啥,你刚娶了媳妇,一定不宽裕,你叫我句师娘,师娘不能不想到……”老娘关切道,同时放下针线欲进屋。

    武义心里感动却不好表露过分,赶紧拦住师娘,他知道师娘古道热肠,还真不是那种口惠而实不至的人,他解释道:“瞧了,瞧了郎中,煎了几服药喝下已经见好了。多谢师娘费心,但有手头紧的时候,我一定会向师娘开口的,眼下还算无碍的,也正是我尽孝的时候不是。”

    “啧啧啧,到底是忠厚人家出来的,多会说话办事啊,”老娘一转身马上变了脸:“看看,看看你们这几个货,怎么跟人家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咋的,又想带我的崽做什么坏事?是去打人家少爷,还是勾引人家黄花大闺女呀,尤其是你……”她恨铁不成钢地戳戳自家外甥的脖子,一挽袖子又准备开批斗会。

    三郎见状不妙,赶紧上去拉着这个拽了那个,落荒逃出大门。老娘气急败坏追了几步,一把拉住低头企图绕过他的武义,努嘴叫秋香进屋拿出个沉甸甸的钱袋,一把杵到武义怀里:“别推别推,不是给你的,我家的小崽子向来没有带钱的习惯,不能叫你总帮他会钞破费,也没这个道理,听师娘的话,拿着!”

    武义想了想,接过钱袋一笑,规规矩矩拜辞了师娘。

    王戬几个狼狈跨出门槛,如释重负地大喘几口气,感激地冲三郎抱抱拳。

    三郎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苦笑道:“好了,好了,我带我娘向诸位赔个不是,”各位避之不及,连连告饶,倒像他们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三郎心里鄙视这帮小贱人,只好手搭凉棚瞅瞅日头,问道:“都这会儿了,诸位准备到哪儿去?”

    “赌坊?”王戬小心翼翼试探道。

    不要三郎动手,武义正从院子里出来,听到了过去一巴掌便拍歪了王戬的网巾。

    许文杰掸掸袍袖,仰着头接道:“那就到西街随便转转,今天可是逢墟赶集的大日子,一定热闹的很,中午我请大家上酒楼吃个席。”

    呀哈,大家张着大嘴一起盯住许文杰,什么时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四老典徐大印的儿子,许文杰大言不惭说请大家吃饭!

    许文杰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掩饰地揉揉眼角,不打自招道:“我爹说了,要我和三郎哥多学着点,钱不是问题,”他突然想起来,把身后的稍袋往前一递:“我爹还说了,以后三郎哥想看邸抄,言语一声就行了,我给带来了。”

    这下子轮到三郎不好意思了,你在外面怎么装大尾巴狼是一码事,朋友亲人面前还能端着装得像的,则属于不要脸的极致级别,那可不是人人做得到的。

    三郎抬手呼噜呼噜脸:“也在家里憋的难受,好了好了,走走走,我请我请。”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身上分文未带,正想跟跑出来的福寿讲,武义上前接过许文杰的稍袋,转递给福寿,示意他送进屋,这才拍拍钱袋道:“师娘却比你心细,早想到了。”

    一伙半大小伙子说说笑笑,浩浩荡荡走出了巷子口。

    还没走近西街,满耳吆喝声此起彼伏,不远处满眼酒旗随风飘展,壮汉少女、黄发垂髫各色赶集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从四面八方迤逦而来,大人相互施礼打着招呼,小孩追逐打闹嬉戏,脸上分明挂着满足的笑容,果然是太平时节好觅身,天朝全盛正当年。

    三郎一路走来,心里感慨不已。

    将将进街口,却见一家商铺门前一圈一圈围拢着许多人,中心自有人吆喝着什么,古往今来我朝人都有看热闹的冲动,不少人一路小跑着往前挤往里钻,唯恐落在后面没看到最精彩的部分。

    挤进去对年轻力壮的三郎哥几个真不是什么难事,肩膀一扛便钻到了前排。

    但见一家柴炭行门前,一个十岁左右的乡下小孩,天已见凉还穿着一条犊鼻裈(类似围裙的大短裤),抱住一个中年男子的大腿歪坐在门口,一脸的鼻涕眼泪,边哭边哀求道:“你还我的鸡,你还我的鸡……”

    中年男子显然就是柴炭行的老板,一脸恼怒地叉腰站在那里,不停地甩着腿,嘴里威胁道:“你个小狗入的,忒也嘴尖,讹人不是!那老母鸡明明是我的,且放手,且放手,信不信我一脚踹死你!”

    眼看店门前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个个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生意显然没法做了,柴炭行老板却像是个要脸的,眨巴作了四方揖放声道:“列位客官,我黄大宝一向在本地做柴炭生意,积年老店,童叟无欺……”人群中传来一阵阵嘘声,黄大宝老了老脸皮装作没听见,继续道:“大家都晓得,我店里后院养了一群鸡,刚才有一只不意间飞到前面店子里来,我正想捉了扔回去,偏生这个小狗入的冲进店里,非说鸡是他家的,抢了就想跑,哎哟我的天啊,大明朝还有王法不,天底下哪有这种明抢的事儿啊!诸位,你们说,有没有?”黄大宝委屈的不得了,伸出手臂望着大家眼泪水几乎要流了出来。

    听黄大宝说的振振有词入情在理,围观的众人半信半疑,不由把视线移向乡下小孩。那孩子显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怯生生地连头也不敢抬起,只是抱紧黄大宝的腿,一脸委屈的嘟囔你还我的鸡,你还我的鸡。

    黄大宝一转头变了脸色,抖抖大腿道:“你个狗入的,你大爷我仁德,你现在放手还则罢了,要不老子一巴掌拍死你信不信?”边说边动作,他一手抓住小孩的发髻,另一只手已然高高抬起……

    “等等,慢着!”人群中传来一声断喝,大家闻声望去,人群分开,却见一位老丈迈着八字步慢慢悠悠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