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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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顺我者昌

    wed oct 12 09:03:33 cst 2016

    郑班头回家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拍门醉醺醺进院也不言语,踉踉跄跄摸到床前,连皂靴也没脱倒头便睡。

    多年的夫妻,自家丈夫什么德行何等举止,老娘自然了如指掌,但她也没急着摇醒丈夫追问,不慌不忙给郑班头脱了鞋,擦了脸,备下一杯浓茶放在床头,带福寿打着灯笼检查了前后大门锁匙,又进房叮嘱看书的三郎早些休息,这才回屋熄灯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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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郑班头和往常一样,早早起来穿衣净面,吃了简单的早点,匆匆上衙点卯去了。

    到了县衙门口,天边才露出一线月青色的朝霞,继而粉红,颜色渐渐加深,几乎在一瞬间完成了由橘黄色到浅红的转变,在城墙和青灰色的屋脊后面,一轮红日终于冒出一个弧形的金边儿,俯视着大明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每一个角落。照壁的犄角,被初生的太阳拉出一个奇怪的弧度,重重地砸在郑班头的脚上。

    一些住在县衙外的吏员、衙役陆陆续续聚集在照壁前,相相互之间小声打着招呼,等待后衙云板清脆地响起。

    云板响起,两扇黑乎乎的大门吱吱呀呀打开,符一宫符班头叱使手下一班衙役分两排站齐整来。等在门外的各色人等自然呜呜泱泱挤了进去。

    郑班头低着头迈进大门槛,衣袖却被人拽了一下,不由慢下脚步溜边仄到没人注意的墙角树荫下。符班头轻手轻脚跟上,举掌附在郑三炮的耳边道:“昨晚管知县带人巡夜去了南监。”

    郑班头一怔,连符班头转身离开都没察觉,根本忘了道谢这茬。‘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管鸿举的现世报来的也太快了吧?昨天下午还叫秦老夫子拉拢自己和白司狱,一旦没有满足他的要求,翻脸穿小鞋是意料之中的,但这打击报复来的未免也太快了点。

    管知县为了立官威,摆出一副深谙州县事务、不被蒙蔽的样子,自打上任以来就亲自巡夜,带上陈九和更夫,执掌灯烛,衙门内各处门户锁匙、墙壁闸板都要检查到,发现纰漏,第二天上堂就对当值书吏、衙役一顿板子伺候。以后每隔十天半个月,管知县时不时还会来这么一次,以防下人怠慢误事。问题在于,县里南监每天天没黑就要加封条,次日天亮撕封条再开门,封条上盖的,可是管知县的青铜九叠篆字大印。管知县半夜撕封条进南监巡夜,之前从没有过。

    事情很简单——皇上为一己之力给各地州县官员下了临时性的折色征银硬任务,管知县为了自己的官声仕途,不想落个刻薄伤民的名声,企图把出钱不讨好的事儿转嫁在自己面前一向软弱的士绅胥吏头上。这下士绅胥吏不干了,你要做大善人,咋不从自己的腰包里拿啊,明显已经踩了我的底线,捞过界了,于是你一根刺我一根刺聚成刺猬,忿然实施反击计划。

    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赖文斌引诱管聪大闹茶肆,和真真假假的抢码头打架,明眼人一掂量就知道,分明都是陷阱,一帮土鳖引蛇出洞给老管挖了个坑又挖了个坑,实际上这边事情刚出,那边知府、同知的案头已经摆了一份几个致仕、丁忧官员的呈文,质疑管鸿举纵子作恶,欺压良善,治理不力,地方不靖,强烈请求知府、同知秉正无私,主持正义。

    府道何尝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转天一份呈文的抄件已然放在管知县的案头。管鸿举也明白上级长官的潜台词,此事你最好自己处理妥帖,闹开来大家面皮上都不好看,最好别等我出面,翻脸不认人。于是,便有了秦老夫子不约赴宴,企图从内部分化瓦解,实施拉出来打进去阳谋计划的举动。谁知郑班头、白司狱狗肉上不了台面,装聋作哑抵死也不肯接过秦老夫子的秋波,招安从良。

    其实从郑班头、白司狱的角度想一想也很好理解,你管知县、秦老夫子做了一任,拍拍屁股走人,我们可是本地土著,人情往来都在本地,财产田地又搬不走,一旦被人视为翻眼贼白眼狼,以后还怎么在着地面上混啊?

    但管知县不这么想,他只会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跟着我干便立刻翻脸打入另册,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白司狱就是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郑班头一脑门子官司,缓缓走着思忖着自己面临的困境,乖乖站在每天点卯自己该站的地方。

    云板敲过三声,堂鼓咚咚擂响,随着皂隶冗长的‘升堂’号子叫过,头戴展脚硬幞头、身着青色官服的管鸿举从屏风后转出来,摇摇摆摆升上暖阁,面皮上却是不阴不阳、不晴不暖。除了一个捧着官印盒子的亲随,陈九抱了一叠卷宗也跟在后面。

    点过卯,管知县没像往常一样,老生常谈一番忧公如家等因奉此的道理,再叫大家散去,反而清清嗓子冲下面叫道:“刑房司吏宋之江在否?”

    这明显不按套路出牌,站在月台下的列位面面相觑,不知此问从何而来。宋押司突然被点名不由愣了一愣,虽然不知道管知县今天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硬着头皮走出队列,施礼回道:“卑职在。”

    管知县脸上水波不兴,侧身示意陈九将卷宗放在公案上,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掸了掸,也不看宋之江,不紧不慢问道:“刑房经手,一年下来,本县典卖房产契书纠纷拢共几何?”

    看着管知县打开卷宗,一页一页翻过去,宋押司头皮一紧,真是打蛇打七寸,害人剁心窝,如果管鸿举在典卖房产契书上面找麻烦,自己还真是没辙,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为什么这么说呢?每个地方都一样,州县衙门里最多的民事诉讼便是典卖纠纷,但官府认可的典契和卖契格式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仅在于文契上“典”和“卖”一字之差。而两者的差别有天壤之别,大明律上解释的清清楚楚,一个人出卖房产,一旦签订卖契,意味着房产从此与你再没有关系;如果签的是典契,那么典出的房产在一段时间(一般为三十年)里,出典人持典契随时可以原价赎回,那怕房价涨了三四倍。

    尤其操蛋的是,大明朝几乎所有子民都相信 “一典千年有”,只要典契在,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可以原价收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不动产,而且官府的裁决一般也倾向于承认这种长期的收赎权。

    这就很好理解,州县衙门里典卖纠纷为什么那么多了。

    一件典卖纠纷放在管知县面前,他又会如何判决呢?一般来说,管知县也会偏向出典人,前提是要确认出典人提交的典契双方签字画押,不得损坏,不得增改挖补。

    宋押司迟迟不答、头疼的问题,也正在此。譬如说,宋押司的一个老乡,十年前典了别人一套临街的铺面,现在当年的出典人拿着典契想以原价收赎铺面,尝到甜头的老乡自然不肯,官司打到了县衙。这时候,老乡想起了宋押司,晚上去他家拜访,除了提着四色点心和一刀腌腿,还许下官司打赢了另付五吊制钱。

    宋押司贪财不?这不废话,谁见过不肯吃屎的狗,那他会怎么办?嘿嘿,山人自有妙计,很简单,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宋押司躲在书房里,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故意剜掉典契上的“典”字,然后又抹点浆糊再补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也很简单,只要你从管知县的角度想一想这个问题,当案子一上堂,管知县火眼金睛一眼便辨出“典”字被剜补过,由此反推出刑房书吏企图作弊,既然你补了个“典”字,显然之前是个“卖”字,想当然不能让胥吏作祟成功,马上判决驳回出典人收赎的诉讼要求,支持铺面占有人继续占有不动产。

    怎么样,方法巧妙吧,这边耍了知县大人,那边吃了席面又半推半就收了五吊制钱。吹着晚风,哼着小调,迈着八字步的宋之江宋押司得意之极,心道你管鸿举当官又怎么着,排场大又怎么着,手伸得长又怎么着,任你奸似鬼,还不得要喝老子的洗脚水。

    但这世上还有一个公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走多了夜路,谁能担保不会碰到鬼。你坐定了管知县就是个二傻子,哪又知道滚滚红尘中谁比谁傻?

    在堂上管知县唰唰的翻卷宗声中,宋押紧张的脚尖拧巴,油津津的脸上汗水直流,一时却不知如何接嘴,你晓得管知县手上翻的是何年何月的那份卷宗,万一说东漏西,拔出萝卜带出泥,那还不如不说。

    月台下鸦雀无声,郑班头等一众旁观的,个个像菩萨似的眼观鼻、鼻观心,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唯恐下一个被问到的就是自己。

    管知县似乎根本没察觉到月台下随时可能爆炸的气氛,翻完第一份卷宗顺手仍在桌上,又从陈九怀里拿过一份卷宗,没打开只擎在手里扬了扬,和颜悦色追问道:“几何?”

    宋押司终究躲不过,支支吾吾回道:“具体数字卑职一时未统计,不好妄测,不过依照历年的情况来看,总有个几十起、不到一百起吧,不过也有上百起的年份……”说了等于没说,他偷偷瞄了一眼堂上,提袖口擦了擦额头。

    “啊,”管知县不减容色,似乎心甘情愿继续当个二傻子,打开第二份卷宗埋首细细看了起来,全然忘了堂下还站着几十名县里的各级官佐胥吏,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抬头问道:“户房司吏在否?”

    户房米押司战战兢兢移步出来,站在宋押司旁边。

    “一年下来,户房下面税房办理典卖房产契书几何?户房、刑房又往府里照磨所(类似如今的办公室、秘书处)、理问所上报几何?”

    这个问题鸡蛋里挑骨头,却比上一个问题还要刁钻促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