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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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权术(下)

    tue oct 11 09:02:22 cst 2016

    郑班头环视一下在座的列位,见并无异样,方大声叫道:“哪位?”

    “是小老儿,”付掌柜在门外回道:“只为来巴结一份孝敬。

    包括陈九在内,大家相视一乐,郑班头起身开了门,笑骂道:“你个老东西,还学会玩这招,长进了啊!”

    付掌柜弓着腰呵呵让过,后面一个伙计端上了一个还在汩汩作响、热气腾腾的铜锅。付掌柜重新摆盘,嘴里也没闲着,接过郑班头的话茬回敬道:“郑班头、白司狱,咱三天见二天的,回回不饶点便宜你们睡得着?不拆了我的酒楼已是万幸。难得今天秦先生、陈二爷大驾光临,天上的文曲星、二郎神下凡一般,我不表示些许心意,不显得我等靖安人不识路数,没有待客诚意?”

    付掌柜一番似假还真的抢白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铜锅刚安置妥当,郑班头急不可待揭开锅盖,一锅奶白色鱼汤呈现眼前。

    吃菜不如说菜,付掌柜煞有介事舀了舀汤,介绍道:“列位爷却不知,你们刚进门的时候,我叫伙计跑到潦河边,马上找船家放船撒网,船舱里泥炉上加河水炖上豆腐,两网下来,自有各色杂鱼,船板上刮鳞打鳃剖鱼,洗净了立时入锅,不着一点油星,不加其他……”

    秦老夫子吸吸鼻子,迷惑问道:“这么大个锅子,你却如何搬回酒楼,刚端上来怎的还热气腾腾的?”

    付掌柜等的就是有此一问,两眼笑眯成了一条缝道:“秦先生有所不知,我还有两个伙计等在岸上,专门做了个架子,只等船一靠岸,一前一后抬着泥炉锅子,一路小跑回到酒楼,进门之时鱼汤的火候也刚刚好,撒点盐花,布上姜丝胡椒,这不就端上桌了?”

    经掌柜的这么一说,在座各位都对这锅鱼汤来了兴致,探头盯着付掌柜一碗碗舀起布好,只待尝上一尝。掌柜的第一碗自然端给秦老夫子,秦老夫子笑道:“老夫不食荤腥久矣,听掌柜的这么一说,却不能不尝尝啊。”端过碗浅浅呷了一口,眉毛夸张地一耸,不过烫嘴伸脖子又是一大口,不觉家乡话都冒了出来:“打得耳光不放脱,鲜的眉毛特落,泥炉笃鱼鲜,鲜,实在是鲜!”

    众人听他一说,不由起身抢过一碗,全然不顾及形象,小口吸溜尝过,个个夸奖汤鲜鱼嫩。秦老夫子抹抹额头上的细汗,叫过付掌柜,笑道:“老夫教你一招……”

    付掌柜马上顺杆儿爬,颠颠转过半个席面,又给秦老夫子加了勺汤,眉开眼笑道:“秦先生教的那肯定是不会错的,小老儿且长长见识。”

    秦老夫子摇摇手,道:“不敢贻笑大方,不过按我家乡的作法,下豆腐之前再添三五块三分肥、七分瘦的象眼腌肉块,最好提前泡一下,下汤锅前略煸炒一下,炒出些肥油,所谓腌笃鲜,呱呱叫,包你这汤鲜的两只眉毛掉下来。”

    “有道理,有道理……”“高见,高见……”“没想到秦先生对美食也有如此研究……”“下次试试,一定照秦先生说的下次试试……”反正夸赞不比吃鱼汤里的豆腐更难些,谄言媚语自然此起彼伏。

    热闹过一阵,付掌柜心满意足带着伙计退了出去,这时候,谁都没注意到秦老夫子冲陈九打了个暗号。陈九自然会意,借着上茅厕的由头查看了楼上其他两间,确定无人后便把守住楼梯口。

    秦老夫子浑似毫不知情,用筷子头点点郑班头,笑道:“虎父无犬子啊。”

    郑班头拽着白司狱请陈九喝酒所为何事?不过便是因儿子惹祸而求化解,如今被不速之客秦老夫子话里带话一语点破,郑班头直以为大祸临头,要不是坐在交椅上早跪到地上,一肚子美酒佳肴化作冷汗簌簌落下,面皮挤的却比哭还难看,哀求道:“先生,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只求维持则个,”他大约反应过来如此这般失之下流,难免被人笑话,挺挺腰杆咬咬牙又道:“郑某自知不是什么上等人物,但家里还积有几文……”

    秦老夫子哈哈大笑,起身拍拍局促不安的白司狱的肩膀,又将郑班头轻轻扶送回到椅子上,摆手道:“玩笑,玩笑,班头看老夫像盯上你那几文的人吗?”

    看秦老夫子确实不像在开玩笑,郑班头勉强咧嘴笑笑,真不晓得如何继续话题。

    “小郑啊,老夫虚长甲子,在你勉强充个大,”秦老夫子没有一点揶揄的意思,直望着郑班头道 :“你们都知道,老夫当年也曾做过几任州县牧守,无过便是功德吧,好容易熬到保养年寿的岁数,偏生家里遭了回禄(火灾),迫不得已只得放下身段自荐到管家教书,幸得宾主相宜,也算侥幸了。”

    秦老夫子转过身,踱到窗前推开木格窗,望着满眼秋色幽幽道:“你说,这么多年老夫这双眸子看过多少人啊,看他袍笏登场炙手可热,再看他机关算尽家破人亡;看他一言而勃兴少年得志,再看他一语失君恩南柯黄粱;看他青衫加身沐猴而冠,再看他魑魅魍魉莫能逢之。这三千大千世界,芸芸百态众生,老夫不敢说什么人都见过,交往中观人,行事上勘察,看一个人也算看个八九不离十,但……”

    半文半白,成语典故,郑班头半懂不懂听了个莫名其妙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应和点点头。

    秦老夫子闭眼摇摇头感叹道:“但,老夫却看不透你家的儿郎啊!”

    郑班头吓屁了,秦老夫子何等人物,和自己云山雾罩绕了半个靖安城,最后来这么一句,几个意思?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吉凶祸福子丑寅卯,只好诚惶诚恐站了起来,袖手道:“秦先生言重了,这是要折了下愚的草料,实在担待不住;犬子才疏学浅,行事孟浪,但有得罪……”

    秦老夫子抬手止住郑班头自打耳光的忏悔,苦笑道:“郑班头,打住打住,老朽说的却是实话。你且听我讲讲原因:大道理就不提了,几个月前赖文斌几个秀才在曹舅山上相送管毅赴大宁卫历事,我当时在场,一阙长相思令所有才俊的送别诗词黯然失色;转身云林寺外管聪出了个大丑,当时我和白司狱一起去处理的,你家公子装的跟没事人样的躲在旁边……”

    白司狱脸一红,举酒自罚一杯。

    “还要,我请问,那个钱稳守诉女儿归宁的诉状,谁写的?你和老白没少赚银子吧?”

    郑班头和白司狱坐不住了,欲起身又被秦老夫子压着肩膀坐下来,只好各自罚了一杯。

    “再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写诗对对子,本朝士子谁个不自以为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谁吟得出?反正吾是想不到写不出……”

    郑班头干脆不喝了,傻呆呆地望着秦老夫子,且待他揭晓答案。白守信这时大约明白过来,自己今天根本不是什么陪客,之所以能坐在雅间里,根本没逃脱别人的算计,事情已然到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也只好口干吃萝卜,剥一节吃一节,随他去吧。

    秦老夫子还在那里指手画脚大发感慨:“几天前,你家小郎又在茶肆里灭了赖文斌一道,顺便给我一个理由,平息了一场纠纷,也算帮管知县解了围,承情之至啊!”话音未落,他向郑班头作下一揖。

    郑班头哪儿敢受秦老夫子的大礼,下意识地已从交椅上滚了下来,咣当、咣当回磕了两个头。其实他脑子里跟打翻了浆糊一样,稀里糊涂的不知道秦老夫子到底在卖什么膏药,要说秦老夫子仅仅仰慕自家儿子的才华,意气相投,你知我心忧,非得八拜结交、义结金兰,那还不如说老母猪下了个牛犊,郑班头恐怕就直接相信了。

    秦老夫子好似全然没有看见,仰着头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何等的好词啊,何事一句典出班婕妤被赵飞燕、赵合德谗害,退居冷宫,后有词《怨歌行》,以秋扇抒发被弃之怨。这两句初看似情诗,而人生若只如初见仅仅七个字,又道出多少的辛酸哀怨,蓦然回首,沧海桑田,分明换了人间,我生以不见全阙为憾啊……”

    郑班头、白司狱被秦老夫子吓到了,坐卧不安对望一眼,心道与我两个谈诗论文,还不如跟瞎子抛媚眼,秦老夫子这个老滑头赴宴难道就为了夸郑闲郑三郎?

    果然不出郑班头、白司狱所料,大概铺垫的差不多了,秦老夫子闭着眼酝酿酝酿情绪,话锋一转道:“管知县的看法却与老夫不同,他以为……”

    看着被自己忽悠的有些发昏的郑班头、白司狱,秦老夫子加重语气道:“管知县以为,最近县衙里有些属下忘了自己的身份,妄图不利于官长!”

    郑班头、白司狱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都装出一副不解的面孔仰望着秦老夫子。

    在秦老夫子、陈九来之前,两人窃窃私语的正是此事。不知列位看官是否还记得,郑班头回乡省亲时曾在太平岛上巧遇宋押司,而后被邀一起‘造管知县的反’,当时郑班头东拉西扯搪塞了过去。事实上,作为靖安县的社会名流,无论是郑班头,还是白司狱,都不可能置身于这股浊流之外。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当今皇上朱棣为了再次准备北征,下旨当年钱粮军储征输一律折收银两,其实说透了无非是个搜刮之意,举全国之财力,实现一代帝王的宏功伟业。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亚圣孟子的这句名言几千年来都被证实所言不虚。上级指示到了靖安县已是夏末,本县今年钱粮征收已完成了七成,如何落实征输折银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旦执行不力,管知县摘帽丢官也未可知。

    不容易的事儿,在管知县看来也许简单之极,他既不放告示晓谕百姓,也不清田清册,只在某一天清晨大堂点卯时,叫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司吏站作一排,叫他们议议,拿出个解决办法。

    管知县的意图很明显,他不想麻烦花户(纳税户),因为他们已经缴了大七成,突然说要折色加征,谁也不能担保花户会不会做出格的事;他更不愿自找麻烦,从自己腰包里掏出银子无疑比割肉还痛苦。于是,管知县便想到了麻烦六房司吏,意思是让他们吃一次哑巴亏,把这次加征承担下来,各房用平时抽取的陋规常例分摊一下就解决了。

    管知县这个损人利己的方案,要建立在靖安县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的几百个司吏、典吏、书吏、书手具有高度觉悟的基础上,以全县苍生浮沉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相信来世,相信善有善报。

    问题在于能在县衙里占着一张板凳的,没有一个是善茬,没有一个准备公门之中积德行善。

    管知县初上任吹胡子瞪眼扬名立威的时候,大家或多或少都做了一些让步,但你如果以为这帮胥吏好欺负,那也未免打错了算盘。以后有一个词叫改革,改到谁身上,都像扒了一层皮似的痛苦;再往前推又有一个词叫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所以呢,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司吏听了管知县议议的提议,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都光着大眼看着他。

    所以呢,才有一帮富户私下串联准备拱掉管鸿举,才有宋押司找郑班头嘀嘀咕咕。

    所以呢,才有今天的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