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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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管知县的家事(下)

    sat oct 08 08:27:36 cst 2016

    三郎也是一笑,既不难过也不做作,家传的贱籍衙役,上赶着巴结秀才亲家那是常情;人家讨厌嫌弃你,也是情理之中。时下也搞不懂王子介真忏悔还逢场作戏,不过一个老油条说真话的概率,实在不会比蛤蟆淹死在阴沟里更高,想到这里,三郎调侃道:“我老娘撅了你吧?”

    王子介似乎也被三郎的轻松感染了,起身伸了个懒腰哈哈大笑道:“可不是,我这妹子性情中人啊,当时骂的我狗血淋头,东西南北都分不清,现在想起来也酣畅淋漓,真有菩提灌顶的神效。”

    三郎笑道:“得亏我娘没听你的撺掇,哪会有我吗?”

    王子介当真一样,连连摇头道:“有的,有的,那会儿你皮实的很,满院子乱窜啊。”

    眼见气氛缓和下来,三郎估计王子介下面大概预备着大把表扬郑班头夫妇的漂亮话,同时还要痛说家史,自揭伤疤,打自己耳光,这有什么意义?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豁达的心胸和自我反省的勇气,至少在三郎看来,王子介不太像这种坦荡君子,未必真有勇气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想到这里,三郎起身整整衣服,俯身在王子介耳朵边上神秘道:“舅舅快把墙上的洞堵上吧。”

    趁王子介没反应过来一愣神的工夫,三郎抬脚向门口走去。王妈妈权似没事一般,高高兴兴送三郎出了大门。

    刚走出茶肆门口,三郎发现王戬几个老老实实地候在外面,便招招手示意他们跟上。刚才三郎舌战赖文斌的时候,他们一个也没现身,其实也很好理解,没谁愿意和县太爷的公子、县里的秀才发生正面冲突,双方实力差距完全不可以里记,冲上去也不过是送死。所以三郎不生他们的气,只招手示意跟上。

    王戬、许文杰、符元昊可不这么认为,他们服服帖帖跟了上去,显然因三郎没有责备而有些小兴奋。

    晚霞烧红了西边的天际,清风徐来,树叶轻摆。

    一天的苏秦张仪纵横捭阖下来,三郎感觉头晕脑胀,身心疲惫,但插在衣袖里的手指一摸到袖袋里的青白玉板掐丝玛瑙珠花,一股暖流立时充满了心田,随即刘美姝和儿子小郑马上跳出来占据脑海,两种莫名其妙、跨越时空的感情你上我下,交错纠缠,三郎恍惚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郑闲郑三郎还是郑红旗,酸甜苦辣各种滋味搅和在一起,幸福、痛苦纷至沓来逐浪争先,完全无法表达出这种奇特的感觉。

    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三郎突然一个接一个打起喷嚏,捂着鼻子也没有作用,一时间涕泪俱下,颇为狼狈。许文杰、符元昊幸灾乐祸窃笑,王戬凑上前关心道:“得罪谁了?”三郎白了他一眼,王戬解释道:“老话不就这么说嘛,莫非谁在念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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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真有人在念叨三郎,不过不是现在。

    县衙后宅厅堂。厅堂里一水的青石板铺地,干净的没有一丝灰尘。正中靠墙摆放一张条案,后置山水屏风,条案下摆放螺钿纹的八仙桌,桌边两张太师椅,左右两侧摆放花几。沿着梁柱左右对称两侧坐椅案几一溜摆下去。

    现在管知县和秦老夫子分左右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管聪畏畏缩缩跪在堂前,全无了刚才的威风八面,他跪的地界明显离右边的座椅更远一些,有意无意间好像在躲避着什么。

    管聪畏惧的有些道理,管鸿举正室管王氏坐在右排第一张椅子上,这管夫人既是大公子管毅、管家小姐管倩的亲生母亲,也是管聪名义上的母亲大人。而管聪的亲生母亲,管知县的小妾此刻规规矩矩站在厅堂的屋檐下,低头垂手而立,任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管家小姐管倩坐在母亲旁边。

    这管王氏说起来可大有来头,她出身于簪缨世家——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那可是东晋、南朝时代的顶级门阀士族,四大盛门“王谢袁萧”之首。王氏开基于两汉,鼎盛于魏晋,南朝以后走向衰弱。这样说看官未必有感觉,但如果我讲几句诗词、几个成语和几位人物,您一定会惊叹宾服——‘王谢堂前燕’熟悉吧,诗里的燕子该是谁家的燕子?老王家的;《世说新语》有名不?半本书的内容不离老王家的篱笆圈;卧冰求鲤作为二十四孝中的典范流传千古,主人公谁家的?老王家的;王羲之、王献之太有名了,不说也罢,竹林七贤够分量吧,可少了老王家的王戎多没意思啊,王戎的老妻如果不一天到晚左一句亲卿右一句爱卿的叫他,现代的人怎么卿卿我我呀?老王家多产‘宁馨儿’、‘东床佳婿’,一向擅长‘信口雌黄’、‘清谈误国’,令吾等‘情有独钟’、‘弹冠相庆’。

    再用数字说话,《二十四史》里有明确记载,琅琊王氏官居宰相或者级别相当的,历朝历代有186人;拿过皇后典册作为结婚证的王皇后,有36人,娶了公主的王驸马,则有35人。

    目不斜视魏巍端坐的管夫人,便是这样一个冠冕不绝、余韵流风大家族的后人,即便她家在王氏谱系里早已濒于旁支的旁支,她爷爷、她父亲不过在山阴县做布庄生意,但管王氏从来都不自低自贱,始终以琅琊王氏的女儿自居。

    世家向来诗文传家,喜欢拿架子端着,做人做事讲究个规矩。

    比如现在这个场合她宁肯自己偏安一隅坐在下首,也坚持要秦老夫子高坐在上位,即使秦老夫子如坐针毡,她也坚持己见不肯迁就,理由便是秦老夫子在管家教书育人不说,辅佐老爷的政务也劳苦功高,享得起这种尊敬。别人怎么想,不再管王氏的考虑选项范围之内。

    管聪又不是第一次闯祸,处罚方案和流程自然也是现成的。厅堂上上下下的各位,包括管聪的亲妈在内,只愿快点走完流程,散了各忙各的。

    管夫人举案齐眉似的,拱臂恭问老爷当如何处置。

    管知县同样不缺礼仪,正色虚应故事道:“此事理当有夫人处置。”

    管夫人斜了一眼管聪,冷冷道:“小少爷未免火气太盛,我看不如罚抄《孟子告子下》五十遍,清火三天。”

    管聪不怕罚抄,就怕‘清火’,三天不吃饭,还不如发根绳索吊死他。管夫人话音刚落,他鼻涕眼泪就下来了,膝行几步抱着椅子腿哭道:“母亲大人,孩儿知错了,且饶过孩儿这遭吧,哇,哇……”

    管夫人挪挪脚丝毫不为所动,颔首问道:“饶过?我问你,你这是第几遭给家里惹祸了?”

    管聪别的不会,耍死狗赖一向在行的,扯着嗓子加大哭叫的频率,开始在青石地板上打滚撒泼,一声高过一声,鼻涕眼泪不要钱似的一条一道撒了满地,估计爹娘老子过世他也没有这么伤心。

    管知县皱皱眉,一拍桌面喝道:“我家哪有这等撒泼打滚的逆子,陈九啊,拿家法来!”

    管聪怕饿更怕打,哪敢继续哭闹,又膝行爬到老爹面前,抱着管知县的大腿作可怜相:“父亲大人,孩儿真真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转身又向秦老夫子哀求,哐当磕了个头道:“先生,弟子还要学习孔子之道,您说的忠恕以自省,孝悌求务本,我以后一定跟着您好好学习,再也不敢去招惹是非,先生啊……”

    本应肃穆协和的厅堂里,被管聪狼嚎鬼哭一阵搅合,简直赛过屠宰场,连在外面伺候着的陈九、雨荷也频频探头,掩口遮笑。

    绅士人家讲究的不过体面,管夫人见状不由怒火中烧,闭眼压压火气,正待快刀斩乱麻结束眼前的麻烦,不料却被女儿抢了个先。管倩抚了抚母亲的掌背,起身跟管知县、秦老夫子福了福,开口道:“弟弟顽劣不遵教晦不假,让父亲母亲、秦先生和姨娘多有费心,想来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拖不了干系,但他终究还是管家人,总要大家提携他,鼓励他唯大哥马首是瞻才好……”

    管倩年纪不大,声音绵糯,但一番话说的有抑有扬、入情入理,在座各位都点头称是,连姨娘也抬头望望儿子,在心里偷偷松了口气。管倩接道:“弟弟再不堪,刚刚有句话却不错,忠恕以自省,孝悌求务本,这就是圣人大道吧。我想总归秦先生平日里循循善诱、教诲有方……”

    秦老夫子连连摆手示意惭愧,其实心里说这一家什么人啊,兜着圈子绕着弯子非要把麻搭事体甩到我身上,我你们家保姆呀!

    想归想,做归做,终究吃了别人的嘴软,拿了别人的手短,在老管家一众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秦老夫子只好挺身而出,颇有豪气地站了起来,背着手俯视着管聪,一顿天经地义、正气坦荡的圣贤大道理砸将下来。管聪晓得又逃过一劫,感激地偷瞄了姐姐一眼心里不由放松下来,管自规规矩矩地跪着,左耳进右耳出恭听老师的教诲。

    不到一刻,秦老夫子完成了他的职责,摇摇头叹口气,又道:“除了夫人说的抄写之外,再以‘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做一经论(即科举中所作史论),再以‘水、火、金、木、土、榖惟修’做一经论,还有……”他掉头瞧了瞧管夫人,管夫人略抬手示意他自便,秦老夫子又道:“年轻人火气大,也该败败火,但长身体的时候,禁食倒不必了,不如跟我同进同出,一起吃半个月的饭吧。”

    厅堂上除了管聪如丧考妣,其他人个个含笑以为妥帖,县衙上下谁不知道秦先生持的是长斋,桌上不见一丝荤腥不说,尤其遵守非时食戒,讲究个过午不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