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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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念叨

    sun oct 09 08:13:29 cst 2016

    望着堂下离开的家人,管鸿举自揉了揉腰,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冲下面叫道:“换茶。”

    陈九颠颠上前撤了残茶,又随刚泡的新茶端上来一个八宝攒格漆盒,无非安放些搽穰卷儿、万寿糕、玫瑰糕、裹馅雪花糕等等时新的茶点。雨荷又转了回来,侧身挪出来一张小凉杌,正中摆放了码放鲜藕片、鲜莲子、核桃仁、鲜菱角、鲜荸荠的果盘,尤其难得的,刚剥的果品下垫着一层薄薄的碎冰,森森透出一股凉意。时近中秋,厅堂外樟树叶随着微风唰唰作响,但溽热依然尚未退去,这份享受却非普通人家可比。

    家里人都知道,现在这点正是老爷和秦先生议事的时辰,安排妥当后个个悄然散去。

    管鸿举捋捋衣袖,抬手请过秦老夫子,自叉起个菱角咔嚓咔嚓嚼着。他信口问道:“宜用经义,参之时务,不知老夫子如何检出这两道观风题(类似当今的模拟题)?”

    秦老夫子拂去胡须沾上的藕渣,感慨道:“考篮、号帘、吃食盒子,下场应考恍若昨天的事。前几天带聪儿读书,随意翻翻邸抄,道是山东秋闱便有‘水、火、金、木、土、榖惟修’的经论,一时兴起胡乱作了一篇,如此方记得此题。”

    都是几下考场的老经历,管鸿举也来了兴致,仰望房梁乱转着眼珠,喃喃道:“水、火、金、木、土、榖惟修,出自《尚书?大禹谟》,下面接着应该是正德、利用、厚生惟和。照我看来,唐大儒孔颖达在《五经正义》里不解释过嘛,水能灌溉,火能烹饪,金能断割,木能兴作,土能生殖,榖能养育,此谓之六府,天地所以养万物也。但凡经义策论,题眼终究要扣在实务上,故惟修者,不过德惟善政,政在养民之意,结合六府以解圣人之德,就是扣题惟修尔,就能奉天养民。最后嘛,这个,最后嘛……”他不禁搔搔头顶。

    秦老夫子一拍大腿,急不可耐接道:“最后接上亚圣孟子的不违农时,穀不可胜食也,不就是一篇锦绣文章?”

    两人对视一眼抚掌大笑,真比吃过冰湃鲜果还过瘾,读书人的本色尽显无遗。

    管鸿举笑过,再问:“还有一题呢?”

    秦老夫子闻言,却像牙疼一般嘶嘶倒吸气,只摆手对付果盘中的鲜果不语。他的反常举动反而勾起了管鸿举的好奇心,探过脑袋细究秦老夫子的老脸。

    秦老夫子无法,只好说起下午在王妈妈茶肆如何遇见郑班头家的小小子,亲眼所见他如何用圣人语录灭了赖文斌,替他舅舅王子介挽回了颜面,也给了自己速速处理的借口。

    管鸿举听了,放下叉子却不吃了,端起茶杯欲喝不喝的,只用杯盖拨弄着浮在上面的茶叶,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这下轮到秦老夫子狐疑地研究起管知县的面相了。

    过了老半天,管鸿举呷了几口茶放下茶杯,双手扶膝郑重问道:“且放下出身贵贱不谈,先生也算见多识广,可见过生而知之者?”

    秦老夫子奇怪地瞄了管鸿举一眼,略一思索道:“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圣人之言不欺余也,”他偏头又想了一想,又道:“韩子云: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说实话吧,老夫虚长几个春秋不错,早聪早慧听说过,但真没见过生而知之者。”

    管鸿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再问道:“先生岂不闻江山代有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秦老夫子听了并不惊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再不猜出点端倪,他还真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外面混过,听管鸿举话里的意思,好像郑班头家的小小子又有什么神迹显露,这管鸿举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主儿,看来事体不简单啊。想到这里,他不由探视地望向管鸿举。

    管鸿举起身不语,背着手在厅堂里兜了几圈,这才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秦老夫子:“喏,陈九说他在一个店子里捡到的。”

    秦老夫子奇怪地瞥了眼有些激动的管鸿举,扯过纸头只扫了一眼,却再也拔不出来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好半天,秦老夫子才不情不愿抬起头,心灰意冷地闭眼摇头,嗫嚅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我看倒不如生子当如孙仲谋,生子当如孙仲谋……”

    “是啊,”管鸿举瞧瞧左右无人,拉了几个五禽戏的姿势舒展筋骨,嘴里感叹道:“惭愧呀惭愧,说起来忝列衣冠,宦海也折腾了小十年,对对子写诗,从做童生天天在手上舞弄,现在怎么样?被一个衙役的儿子打了脸吧,嘿嘿……”他自嘲地笑着,收了架势。

    秦老夫子晃晃手里的元书纸,蹙眉道:“不知这句诗词和之前的‘江山代有人出’是否一样,只有残句呢,还是完整成阙?自唐诗以降,时至前元、我朝,诗坛上下历朝历代只有小品,并无扛鼎大作;大明开国以来,宋濂、刘基、高启号称诗文三大家,当今十几年,贾仲名、汤舜民、杨景贤时常出入燕王府,才华也不过尔尔;论起诗才,我只佩服前年刚辞世的太子少师姚道衍,像‘波澄一溪云,霜红半山树。荒烟满空林,疏钟在何处?’还有‘岚岭照深屋,云松翳闲门。鸟啼惊曙白,花气觉春温。’何等的闲逸萧散,恰似却入禅宗,大有韦、孟、王摩诘的风趣。”

    “可是即便少师如此大才,和咱们眼前的贱役之子放在一起,东翁以为有必要比较吗?”秦老夫子胡须一撅一撅,面红耳赤,口沫横飞,拿着的手指一颤一颤,显然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激发了他的真性情。

    管鸿举摆手笑道:“先生且吃口茶,且吃口茶,不急不急,我现在倒想啊……”

    “什么?”

    夕阳西斜,鸟影飞隐。管鸿举幽幽透了口气,缓缓道:“先生记得我刚刚问的有生而知之者么?我只想,这个小衙役如果真有如此大才,实在有悖于我的认知,这对我曹究竟是福是祸?他究竟是人是鬼,还是天外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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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终于不再打喷嚏了,但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坐在自家厅堂里的他反而愁容满面,手掌撑着的面孔夸张地扭曲变形,似乎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原因很简单,武义、王子介和王戬一帮狐朋狗友都聚集在郑班头两口子面前,你争我抢、滔滔不绝地从不同角度称颂三郎的丰功伟绩,武义做的更绝,找张大纸重新抄写了一遍新出炉的千古绝句,一定非要三郎题写大名,好来收藏。秋香也不做饭了,福寿也不练功了,眨巴眼直后悔没跟着出去见世面;陈姨娘带着两个小的也来了,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乱哄哄的大伙。

    说的兴起,再不提曹舅山上轶事、赌坊教育管聪那多没意思,许文杰、符元昊你一言我一语,描绘的绘声绘色。

    郑班头夫妇听得一愣一愣的,两张嘴都张开可以塞进个鸡蛋,听天书一般听完一段,回头瞅瞅昏昏欲睡的大儿子,再听过一段,再不敢相信地瞅瞅儿子,哎呀,这还是自己的儿子吗?和管知县的女儿吊膀子,反身又镇服收了老管的儿子,灭了一向在县里横着走的秀才赖文斌,如英雄一样挽救舅舅王子介于倾覆之间,而且,而且,又胡诌出两句千古绝句,什么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两口子半懂不通的,估摸着大概就是说俺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好容易等大伙手舞足蹈口干舌燥,差不多消停下来,郑班头还不肯相信听到的一切,扶住门楣又掐太阳穴又摇晃脑袋,折腾了好半天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老婆干脆坐在门槛上,也在揉太阳穴。郑班头蹲下扶起老婆,两口子互相搀扶着要坐回厅堂里的正座上去。

    要说来客里面谁最有眼力价,那就非王氏父子莫属了。王子介、王戬见状连忙跑上前,一个扶着姑姑的胳膊,一个给姐夫做支架,生拉硬拖将郑班头夫妇架到座位上。

    老娘带着哭腔道:“当家的,冤孽啊,这孩子算把管知县一家得罪到头了,前几个月在曹舅山上开罪了他家老大,又在赌坊打了庶出的老二,人家宽宏大量没追究,咱都不说了。可今天,今天怎么办?”

    王子介可是当事人和受益者,此时不表态实在说不过去,他小心翼翼把郑班头安顿在座椅上,信誓旦旦道:“今天三郎帮我出头,天塌下来我个儿高,再有天雷滚滚我顶着。不过话说回来,我想呢,咱也不能用咱的心思去想人家管知县,说不定人家惜才爱才,收了咱家三郎当女婿也未……”

    后面的话被他妹子杀人的眼神活生生憋了回去。

    郑班头望着儿子的背影,仿佛根本没听见王子介说什么,良久方转头对老婆安慰道:“我相信自己的儿子。郑家不是什么诗书传家的士绅人家,两代贱役,一身皂衣,许是老天爷熬不过开了眼,许是祖坟冒青烟,也该发祥了。”

    老娘咬牙点点头,只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