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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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管知县的家事(上)

    fri sep 30 08:02:32 cst 2016

    陈九心急火燎先护送管小姐、雨荷进了后衙角门,又绕回大门,直驱大堂、二堂之间的廊房建筑而去,那便是衙门都有的佥押房之所在。每天下午,管知县基本上都会在佥押房办理公务。

    佥押房,又名签押房,顾名思义签字画押的地方。大堂、二堂上咋咋呼呼问案听审不假,但管知县总不能一天到晚端着架子坐在大堂上办公,也得有间自己的办公室吧,这佥押房就是了。佥押房实际上是多开间的套房,内间只有管知县和秦老夫子才有资格自由出入,其他人等包括各房司吏、亲随,只能听招呼进去,轻易不得涉足与闻。

    管鸿举坐在大堂之上威风凛凛、羡慕煞人,但作为牧民之官,他的工作量绝对不亚于当代的县处级官员,甚至可能更多。中国古代州县衙门的办事程序基本上以文书往来为主,一份公文从拟稿到正式发出,要经过各道流转程序,相关的办理人员都要一一签上自己的姓名, 表示连带责任,然后由衙署首长用红笔画“行”。如果属于判示、文告或牌照契约、任命书等性质的文书,还要钤盖衙署的大印。这些最称关键性的程序履行,按规定都得在签押房即机要办公室里运作。同样,上司下发或平行衙署平移的机密文件,按规定也必须在签押房里拆阅。

    所以呢,每个工作日都会有大叠的文书和纷至沓来的各科房司吏,需要管知县朱笔画“行”、钤盖官印或一一招呼打发下去。

    陈九知道这个时辰去佥押房找管知县,那是三个指头捏螺丝——十拿九稳的。

    陈九再着急也要自唱身份,得到允许方踏入内间。行礼后附在秦老夫子耳边念叨了两句。秦老夫子一怔,起身遣散了外间的各房吏员,这才瞧瞧莫名其妙的管知县,对着陈九道:“怎么回事,说吧。”

    陈九不愧是个作亲随的积年,简短截说只道陪小姐买东西遇到武义巡街报知,赶忙回禀。

    管知县闻言脸上阴的滴的出水来,手肘支在一沓公文上,保持着半端着茶杯的姿势思忖了半晌,这才求援似的回望秦老夫子,叫道:“老夫子……”

    秦老夫子绷不住了,虽然并非第一次了,他还是不愿意接手这件棘手的破事,但现在捏着鼻子也得服其劳,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谁让你叫管鸿举东翁,他两个儿子叫你老师呢,事不宜迟赶快去呗,他回头吩咐陈九头前带路。

    管知县起身拦住跟随秦老夫子的陈九,半举袍袖却不说话,只指指内衙方向。陈九心领神会,答非所问回道:“小姐、雨荷却是听到的。”

    管知县皱了皱眉,悻悻挥挥衣袖示意陈九快去。

    陈九这才转身,谁知管知县眼尖心细,突然又问道:“你手上拿着什么?”

    陈九一抬手心头不由一沉,他手里还掐着雨荷扔在柜台上、武义抄的元书纸呢!当时陈九刚拿起这张纸,恰恰武义就来报知茶肆里发生的烂事,匆忙之间竟忘了便一直掐在手上。陈九被逼无奈,只好双手呈上,编话小心回道:“敬惜字纸,以免秽亵。小的在铜锡簪扣铺柜台上看到的,掌柜的说是郑班头家的小郎不慎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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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老夫子、陈九脚步匆匆踏进茶肆大门,正听见赖文斌尖着嗓子揭底三郎和王子介的关系,马上又听到三郎大义凛然地发表真理似的箴言——吾闻子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又闻太史公云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大义在前,何论亲疏?

    秦老夫子差点没笑出声来,干脆找个座位坐了下来,关公战秦琼,马超对蒙恬,这通驴唇不对马嘴的歪理算是哪儿和哪儿啊,听起来高山仰止大义凛然浩气荡荡,但细推敲起来完全偏离了赖文斌揭发质问的本意,明显属于扯虎皮做大旗的伎俩,倒有些公孙龙白马非马不要脸的神韵。

    秦老夫子捻着胡须眯眼品味,忽听旁边有女人殷勤搭讪道:“秦先生请品茶。”秦老夫子一回头,却见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端着茶托不远不近站在侧旁,银盘大脸上描着极细的眉,猩红的嘴唇娇艳欲滴,一杯雾气袅袅的茶水后面一件束腰紫底绉纱白绢里对衿衫子,外衬豆绿沿边素白比甲,那衫子、比甲前襟明显比别人多用了块布料,只因为一掌之外妇人的丰腴水滑,凸凹有致,套用现代语境来说,皮肤表面张力确实异乎寻常。秦老夫子两眼发直嘴巴发干,喉结上下耸动几下,瞧见之后再也拔不出来,只失态地盯着茶水雾气后面的王妈妈。

    陈九乃京城市井出身,街前巷后常年出入的是尼姑、道姑、卦姑,逐日打交道的不过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无知妇女一旦招引入门,往往为其所害,或哄骗银钱,或拐带衣物,甚至被那无良马泊六拐骗买往异域他乡,生死未卜。陈九从小耳濡目染,毛还没长齐小意儿雌伏、百依百顺早已成了傍身技艺,卖俏迎奸给嫂子挑水、轻怜重惜帮小娘拿葱的好事可没少做过。自打入行亲随这个行当,陈九收敛了不少,空闲下来即便有伴当谈性正浓言语撩拨,他也只嬉笑不肯搭腔。

    有道是咬人的狗儿不叫,收道的流氓不闹,深藏不露的陈九如今眼目下一打眼秦老夫子,不由心头一颤,这枯竭千年的古井春潮荡漾,还不得汹涌澎湃一发不可收拾。再看那徐娘半老的王妈妈也似刚吃了**一般,腮染桃红眼神迷离,肥腰扭捏娉娉婷婷,分明也着了道入了港。

    一对中年狗男女王八看绿豆,一见钟情对了眼了。可眼前还有事急着要办啊!陈九无可奈何只好假装没看见,哼哼唧唧清着嗓子,迈着四方步踱进了王子介的办公室。秦老夫子这才反应过来,遮羞地躲开目光胡噜胡噜老脸皮,狼狈跟进了办公室。

    赖文斌和三郎两个像乌眼鸡似的对视着,都知道主事的秦老夫子来了,何必再骂街掉价。管聪气呼呼护在三郎身边,委屈的鼻翼一扇一扇,认定了自己就是那块放在案板上的鱼肉。

    秦老夫子早已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冷漠,一进门举手止住管聪、赖文斌找家长似的倾述,指指三郎道:“这位小哥说的不无道理,”见陈九拉过垂头丧气的管聪,他又指指赖文斌道:“赖老爷负责善后吧。”

    秀才被称呼老爷天经地义,但平日里赖文斌见到秦老夫子往往自称学生,一声赖老爷足够说明管知县、秦老夫子的不满和怠慢。

    三郎不说话,很自然地扶起默默无语的王子介,替他掸着衣襟上的灰尘。秦老夫子斜了一眼避着自己低头逃也似踉跄出门的赖文斌,略踌躇了一下,艰难向王子介开口道:“王朋友,今天,今天我这不争气的学生……”

    三郎在舅舅后腰上掐了一把。王子介惊醒过来,马上给秦老夫子作了个揖,满脸愧色道:“总是鄙人常乏自省,命数里方有一劫,与管公子何碍,岂敢为难先生?如果先生非要这么说,鄙人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王子介一句场面话说的极漂亮,言下之意您抬抬手放过我吧,我还要在市面上讨生活呢。

    秦老夫子重新打量打量王子介和三郎,不无受用地点点头,难得回了平辈礼,带着管聪自去了。

    望望门扉外和王妈妈讨价还价的赖文斌,王子介颓废地坐回椅子上,叹口气一脸的萧瑟。三郎也不说话,俯身收捡起狼藉满地的物件。

    许久,王子介缓缓道:“三郎啊,舅舅不言谢,心里记下了。”

    三郎心里也不舒服,胡乱摆摆手。

    “想当年你舅舅我也曾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可待有一天‘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将一身的本事贾于帝王家,意气风发一把。唉,可恨呢,可恨家贫如洗无以为继,万般无奈只好将妹子嫁给了你父亲,说得好听是给妹子找条活路,实际上,嘿嘿……”王子介仰望着房梁,失神笑道。

    三郎停下手里的活儿,搬过一把椅子坐到王子介对面,给他倒了杯冷茶——难得听到老流氓忏悔,且长长见识。

    “有道是前半夜想想自家,后半夜想想别家,这话真有道理啊。你舅舅我十八岁进龙门,十年后终于发科了,当年二月县考,团圈发案;四月府考,五经具通;即便参加院试时评卷由书院山长担当,我也高中了。呵呵,当年舅舅我,可是正经八百的秀才,一个月满满当当领得六斗大米啊!”王子介一口灌下冷茶,长舒了口气。

    三郎知道重点在后面,反正王子介自己开了口,也就不催促。

    果然,王子介续道:“当时那赖文斌家里有几亩地不错,而他不过一个小小的童生,想给我提鞋也得先洗过手才好,何曾入得吾辈法眼?”

    “那他今天……”三郎不解问道。

    “刚才舅舅我说了,前半夜想想自家,后半夜想想别家,今天他不用正眼看我,是我咎由自取不假,但他何尝不在重复我当年的错误?不堪回首,不当人才啊,我中了的时候,你父亲来贺我,我根本没让他进门;后来你母亲再来,我倒是开门纳入,偏生中了魔障似的,唠唠叨叨一直说一件事……”

    三郎奇道:“什么事?”

    王子介自失地一笑:“劝你妈囊括她的积蓄,回娘家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