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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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处置

    thu sep 29 09:05:24 cst 2016

    这种事放在郑红旗的时代叫做治安事件,在纸面上有一整套完整规范的处置预案。但教案课本永远不会告诉你,碰上硬茬衙内滋事生非应该如何处理,想处理的上下满意,自己又不是面子,说到底全凭揣摩上级意图、平时个人经验积累和临场发挥的水平。

    在三郎看来,赖文斌实在有些不智,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纵然你享有各式各样光宗耀祖的特权,称呼管知县为老师,自视与官绅平起平坐,可你敢摸老虎屁股,借用老管的儿子当枪使,自己站在后面看热闹,明显已经触及到了管知县的直接利益,后果可想而知。如果打完左脸,认为管知县会乐呵呵地主动伸出右脸,你未免也太幼稚了点。不过在三郎看来,这赖文斌倒像为逞一时之快、不计后果的主儿,上次在公堂上天时地利人和全不挨边的情况下,还继续胡搅蛮缠,已经证明这家伙脑子缺根线。

    想到这里,三郎已经有了主意,转向武义客气道:“武兄,你回头速速找到陈九陈大爷,只说巡街碰到这么件事,不言其他。”

    “是,”武义一拱手,极为自然地听从了三郎的发号施令:“这就去办。”

    望着武义疾跑而去的背影,三郎又对尚未脱离张皇的王戬道:“擦擦汗,走,带路去茶肆。”就好像他没去过茶肆似的。

    三郎踱进茶肆大门时,只听见管聪嘶叫摔打的声音,大厅里除了赖文斌几个大喇喇架着二郎腿在吸溜茶水,只剩几个真胆大的缩在角落里,估着大眼紧盯着王子介的办公室,竖起耳朵唯恐错过这桩大新闻。

    曲尺柜台里,王妈妈难得清闲坐了下来,无可奈何一口一口喝着自己的茶水,不时乜着嘴,给缩到柜台下面不争气瑟瑟发抖的伙计狠狠来上一脚。

    见三郎进来,王妈妈站了起来。三郎对王妈妈一笑,仿佛没瞧见赖文斌几位,稳稳当当迈着四方步进了舅舅的办公室。

    一片狼藉——墙上春兰秋菊的字画或留半截或成了管聪脚下发泄的牺牲品,一架竹制多宝阁也被掀翻在地,上面值钱不值钱的物件散落了满房间,书桌上纸被撕了,墨盒飞到了墙角里,沥沥拉拉的墨汁在墙上画了一串惊叹号,唯一还在用的笔现在握在管聪手里,笔头早不知哪儿去了……

    “谁?”正在对着趴在书桌上王子介耳朵大吼的管聪察觉到房门有人,气急败坏回身叫道。

    “我啊,管二爷,”三郎用手指拨开像匕首一样抓在管聪手里的笔杆,笑眯眯道:“二爷,消消气,消消气,凡事好商量,来来来,且坐下,拉扯拉扯这家伙怎么欺负咱了……”他指了指像死狗一样摊在桌上的王子介。

    说事、开会最怕什么?最怕领导事先画圈规定范围套路,不按套路出牌就是跟领导闹生分、有二心,就是脑后生反骨。相对而言,有能力、气场大的领导更容易控制局势及进程,放在当代这叫话语权。同样,一个会说话、能白话的人,自然也懂得因势利导,更善于指点江山、掌控局面。

    管聪骂出汗了,也砸累了,喘着粗气隐隐觉出有些不对劲,来之前气愤填膺鼓动他替读书人出头的赖文斌根本没进屋,反而架着二郎腿喝茶看戏,几个制钱绝早已经丢在桌上,大概意思随时好开溜。独角戏不好演啊,发完狠的管聪终于咂吧出点味儿,赖文斌应承的两吊铜钿固然诱人,那也得有命使啊,一旦让老爹或秦老师知道自己放肆致斯,还不得活扒了自己的皮!

    管聪正思忖着如何脱身,三郎也及时赶到了,不要钱的暖心话一箩筐一箩筐的汹涌而来,手里也没闲着,捡起了墨盒放在桌上,扶正一把椅子安排管聪坐下,顺便还帮他扽了扽滚皱的袍袖,又招呼王妈妈泡来滚烫的新茶。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管聪疑惑地打量着三郎,却也不由自主跟着他的安排坐了下来,接过茶杯仰脸问道:“敢问仁兄……”

    “不会吧!连我都不记得了?”三郎夸张地瞪着眼睛,一脸的真诚,委屈的几乎掉下眼泪,他算定上次在云林寺旁边的临时赌坊收拾管聪那次天已擦黑,这小子未必记得自己。

    管聪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不安地扭扭屁股,放下茶杯道:“恕,恕我眼拙,好像,好像……”

    “对啊,赌坊,赌坊啊,”三郎凑上前提醒到,嘴里还没忘大放厥词:“记得那天,我们两个左青龙,右白虎,你威风凛凛坐庄在前,我在后作配手算计筹码,真真是财入斗进,大杀四方,那骰子不就按在你手上一样,一条青、三番龙、六六顺,啧啧啧,那感觉……”这时候,三郎心里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样子管聪确实不记得自己曾在赌坊里教训过他,但三郎心底尚存一丝迷惑,不可能吧?

    这天底下有一个真理,你不能跟赌棍谈赌运战绩,尤其是他横扫千军如卷席、气吞万里如虎的风云时刻。这不,管聪眼前一亮,不自觉坐近了些,他实在想不起是否和眼前这位仁兄有过并肩作战的时候,但共同的爱好足以拉近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管聪仰脸神往地回忆道:“该不是今年大年初六,我记得那天进钱可不跟流水一样,骰钟摇起来有如神助,怎么摇怎么赢,哐啷、哐啷……”他不禁伸手摇将起来,仿佛时隔半年多骰钟还在手上。

    “可不,可不,”三郎颇有同感地连连点头,话锋一转却蹙眉咂嘴道:“不过,我怎么觉得今天的骰钟好像没摇好啊,会不会出一副憋十?”

    “怎么会?怎么会?说来听听,”管聪只感觉这句话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这位仁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凡事都从自己的角度考虑,他刚才就在考虑如何收篷,看来自己今天坐庄的确有些走背字。

    其实现在管聪只要稍微侧侧头,就会发现蒙头趴在桌上的王子介肩头奇怪的一耸一耸,像要发羊角癫似的。

    王子介憋的实在难受,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终于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个外甥,见人说人话、见鬼扯鬼片的本事不说也罢,眼看着三郎一步步牵着手把纨绔管公子往坑里带,解决自己问题根本不在话下,作为唯一观众的王子介就憋不住想笑,这外甥,太逗了,不去演傀儡戏都屈才。但王子介还是趴在桌上没敢动,他不知道隔壁房间跟他一起装神弄鬼的配手是否处理好了墙上的“破绽”,要管聪再次发性掀翻了桌子,自己的饭碗也就砸了。

    三郎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夸张地感叹道:“我不晓得哪个家伙给公子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儿子告老子!哎哟我的天呢,哎哟我的天呢,啧啧啧……”

    管聪紧张地直扭屁股,抓住三郎的胳膊:“怎么了,怎么了?有何不妥?说说,快说说……”

    三郎掰着指头娓娓道来:“且不说咱在大庭广众之下砸了这家书信摊子,搞得大街上人人皆知,要有哪个腿快跑到衙门里‘奏’上一本,你父亲知道了,除了替别人挡枪口咱还能怎么办?说实话,放在赌坊里这可是最犯忌讳的事,可以说还没押注,咱的底牌都被老千看没了,还赌个甚啊?再说了,咱们都知道老子可以告儿子忤逆的,是吧?反过来,谁听说过大明律上可有儿子告老子的法条?那叫不孝、不义、不睦、大不敬,都属于十恶不赦的罪名,不但自己处斩,还要连累到家人,你倒说说看,这副牌是不是比憋十还差?”

    听完三郎推心置腹的一番分析,管聪直接坐蜡,小脸都白了,他确实没想到信口编了一个为难王子介的借口,竟可能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

    实际上,这事还真不能赖在赖文斌身上。昨天下午,赖文斌找了个回禀秋闱乡试成绩的由头,卷了几张五言八韵应景诗和主考出的时务策论,又跑到县衙里来招摇撞骗打秋风,意欲骗管知县几文。

    所谓“秀才人情纸半张”,意思是他送了半张纸给人家,别人就要送他几两银子。其中固然也有一些家里贫寒无奈而为之,但像赖文斌这样不要脸打秋风撞木钟,敢直接拿知县大人开刀的,估计全国也没几个。

    管知县可是个上过金桂乙榜的老经历,也吃过鹿鸣宴,也看过魁星舞,略扫了一眼二寸长的禀条,冷冷一笑直叫陈九告劳挡驾,大约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的清净。

    赖文斌小流氓撞上老流氓,碰了一鼻子灰,正悻悻然在佥押房外面打转转,可巧管聪抓着本孟子愁眉苦脸地趟了过来。赖文斌眼前一亮,坏水立时泛了出来,拉着管聪到墙角里嘀嘀咕咕了半天,但天地良心,老赖只叫管聪来主持正义,绝没有胆量敢教他去告老子。

    但管聪不会傻到将责任揽在自己头上的地步,潜意识里他始终认为自家一个纯洁如玉的小小子,一定是被诡计多端的赖文斌算计了、带坏了。

    “管公子,你可千万莫上这小子的当,他就是王子介的外甥!”赖文斌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提着衣袖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

    信息量太大了,管聪的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坐着茫然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副不知所谓的傻样儿。

    三郎却似胸有成竹,起身恭恭敬敬一揖道:“原来赖老爷也来这里喝茶啊,不知因何屈尊驾临小小的书信摊子?”

    赖文斌心里这个气啊,我因何进屋你还不知道,口口声声叫老爷,老子再不进来,还不被你零打碎敲连祖屋都卖光了。但三郎一句平淡无奇的问话实在不好回答,因为已经给赖老爷画好了圈——你是来喝茶的,脚下踩着书信摊子的泥地,总不会主动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幕后黑手’吧?

    赖文斌的思维一下没跳出来三郎布下的圈套,蛤蟆似的运气正在想辙,三郎的嘴可没闲着,转向管聪规规矩矩又是一揖,拽文道:“子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又闻太史公云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所谓帮里不帮亲,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是他外甥又怎么样!大义在前,何论亲疏?”

    一段大道理嘎巴脆,这叫你声东,我就击西,首先不能按照你的套套来,否则永远陷于被动;再者论战一定要学会拿大帽子压人,即便似是而非、文不对题,也要一顶一顶扣上去,叫对方不好择,也择不清;最后就是没亲也得认亲,找援军拉同盟,建立强大的统一战线,一致对外。

    赖文斌差点被气哭了,哪儿和哪儿啊,谁是刀俎,谁是鱼肉?但这话在管聪听来,却是极为顺耳的,都子曰、太史公云了,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小年轻是不是王子介的外甥还重要吗?眼前一刻务必要解决‘我为鱼肉’、被人蒙蔽的大问题,因为他看见大哥管毅的老师,现在自己的老师,老爹的左右手秦老夫子带着陈九,眉峰紧锁急匆匆走进了茶肆的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