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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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反弹

    wed sep 28 09:36:38 cst 2016

    “好,不错不错,但凄凉有余,意境不足,似有抄袭‘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之嫌,”雨荷腾腾再跑出来,鼻翼上沁出一层茸毛汗,继续鹦鹉学舌道:“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求公子以眼前任一景色为题,才思泉涌,逸兴云飞,敷就,敷就千古流传之大作,以彰,以彰我大明文坛新气象。”

    三郎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雨荷,就这里,这时辰,大明朝葵卯永乐二十一年,在山沟沟里午后小县城的大街上,老子情迷意乱大发癫痫,刷刷写成类似《滕王阁序》的千古绝唱,最后还要戴上一顶官家冠冕堂皇、顺应时代主旋律的的帽子,耍宝呢!

    陈九抱着胳膊趴在店门的多宝阁旁,斜乜着眼睛,眼角闪现讥诮的笑意,一副擎等着看笑话的嘴脸。显而易见,雨荷的话倒有一半是他教唆的。

    这陈九可并非老管家的家人奴仆,他正式身份应该叫亲随,自幼生在南京城里天子脚下,看惯了当官的模样,懂得做官的诀窍,说的一嘴的好官话。想当年,管鹏举管知县高中举人进京选官之时,哪里懂得穿公服戴乌纱的方法,知道陛见上大殿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出入吏部各司院当如何按规矩上门包领照,幸亏他的作师给他推荐了陈九这等人物,方知如何应付,方方面面应酬得体恰当。

    及至管鹏举放了外任,双方也相处融洽,便议好一年三十两的酬资,随同一起上任,司职“执帖门上”,替老爷把守衙门,代表管知县监督书吏、衙役。作为经常代表主人外出的长随,陈九衣冠楚楚,官话流利,算是长随辈里最出头露面的角色。本县乡绅学士,没有他不熟悉的;上级衙门长官诞辰,没有他不清楚的;本镇典当金铺、酒楼商号、绸缎铺、棉布店,没有他不相与的。他跟过的长官也不是一个两个,他见过的场面管大老爷也未必见过!在靖安县里,别说郑班头、白司狱之流,即便四老典徐大印迎面遇见陈九,也是要拱手尊称一句二爷的。

    三郎隐约可见陈九促狭的三角脸,一种屈辱感从头上如电流般倏地传到脚底。谁再说人人生而平等,三郎立即会蹦上去甩他个大耳光。一个跟班亲随,只为搂钱耙银子伺候在官长身边,不过做些侍茶捧臭脚的下贱事情,居然也敢大庭广众之下欺辱自己,无非因为郑家位列社会地位更低的贱籍。大路有草众人踩,心术不正旁人说,对某些人来说,遇到倒霉不幸的,多踩一脚少踩一脚无关痛痒,哈哈一乐的同时,也减轻了内心痛苦、无知和自贱的感觉。再过几百年,阿q轻浮地摸弄小尼姑光头的时候,不也反问:和尚摸的,我就摸不得?

    大街两边已经有些店铺重新打整凉棚开门迎客,街道两头也出现了行人的踪影。

    三郎抖抖衣袖,背过手缓缓地低下头。

    等三郎再抬起头时,雨荷不禁怕冷似地缩了缩躯体,武义却握紧了拳头。三郎的眼神里似空非空,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情感瞬间已经被抽干,站在那里的他只剩一脸平静,茕茕孑立,无欲无求,仿佛世间回到了天地初创的那一刻。

    三郎转向武义,问道:“武兄,书法尚可?”

    武义一怔,明白意思后连连点头。

    三郎施施然迈步走进铜锡簪扣铺,雨荷不自觉地让在一旁,武义眨眨眼跟了上去。进了店门,眼前不觉一暗,三郎浑似没瞧见管小姐、陈九和痴痴呆呆立在角落里的店老板,只简洁道:“笔、墨。”

    店老板好半天才醒过味,求助地望着陈九陈大爷,得到允许后,这才手忙脚乱地在柜台上东翻西觅找全笔墨纸砚。笔不过竹杆羊毫,秃毛分叉;纸也仅是淡黄色的竹浆元书纸,记账写仿、糊窗户倒更合适些。

    三郎一副生冷不忌的随意样子,举起笔对眼拽掉几根歪毫,又在铜盒砚台里舔了舔臭墨润润毫锋,拽过一张元书纸,有模有样写了几个字,递给武义。

    武义看了摇头一笑,又狠狠地点点头,俯身展开一张元书纸,一笔一划抄写了一遍,吹吹墨递还给三郎。

    三郎已将自写的那张揉作一团,接过武义的满意地点点头,车转身对着陈九作了一揖,双手奉上这张记账用的元书纸。

    陈九早收起了幸灾乐祸的笑容,饶是他见多识广、机灵如簧,也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只得手忙脚乱地双手接过,略一踌躇,又躬身递给了管小姐。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在看明白这句诗词的一瞬间,一滴清泪无声无息地滑过管小姐的脸颊,似春风拂面,似秋雨愁煞,她不知道在狭小天井里幻想的可是这一刻?曹舅山上的风铃难道只为等待下一次的感动?此时她胸膛的小鹿碰撞冲跳几乎蹦出来,不知道《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话本里张生可曾对莺莺吟出如此摄人心魄的长短句?不知道,不知道,但她就是喜欢这种若有若无麻酥酥的感觉。

    陈九左一眼右一眼打量着这对公母,突然醒过味来,心里叫苦不迭,完了完了,闯大祸了。

    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差事?也怪王夫人心软,趁老爷陪黄郎中偷偷放小姐出门散心;也怪自己马屁拍在马脚上抢着护送,干嘛不早早带小姐回家,非要看郑三郎出丑。现在好了,要是小姐上了这小子的道,还不晓得谁会出丑呢。这哪里是郑班头的儿子作诗,分明是混世魔王出山。陈九脸色晦暗,暗地里拉拉绿裙丫鬟的衣袖,扬扬下巴示意快回府。绿裙丫鬟不敢怠慢,强拽起小姐手臂欲走,她也看出来,再呆一会儿弄不好小姐都是别人家娘子了,夫人不责罚她老爷也会活活打死她。

    就在他们瞎揣摩的时候,三郎挥挥衣袖已经走出店铺扬长而去。武义手忙脚乱跟了上去。

    走出几十步,身后传来喂、喂的呼叫声,三郎一回头,雨荷蹬蹬追了上来。正奇怪间,雨荷也不说话,倒扳过三郎的手臂,强夺了他手中的纸团,又塞了一个物件在他手里,转身跑了回去。

    三郎啼笑皆非不知所谓,不由抬臂打开手掌一看,正是那朵青白玉板掐丝玛瑙珠花。不到一刻的工夫,管大知县的千金当着陈九的面,非得派使女送给郑班头的儿子一枚珠花,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又代表了什么意思?在武义看来,其意恐怕只能红绳两边的人悠然心会,但也不言自明,他凑在三郎耳旁小声道:“三郎,恭喜了啊!”

    三郎却一脸踩到狗屎的表情,龇牙反问道:“你说人家打开纸团,瞅见我那笔非篆非楷、不柳不颜,上古时代的烂字,会不会反悔啊?”

    有蒜没蒜,照样吃面,不管自己刚才装的算哪头蒜啊,三郎赶忙抓着武义溜之大吉。他不觉得对不起谁,只不过那个谁,几百年后,纳兰性德一定会后悔生到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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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出半条街,又有人追在屁股后面叫唤,这次是个男声连叠不停,叫完三郎又叫武义。三郎、武义无奈回头,但见王戬满脸油汗、紧张兮兮地紧追而来,到了近前偏又气喘吁吁,急的舞手顿足,直咽唾沫说不出话来。

    三郎无奈指指旁边的铺子,武义自然而然地进了铺子讨了碗水,递给王戬。王戬咕咚咕咚管辖一大碗凉水,这才开口:“不,不好了,我爹那儿被人砸了!”

    三郎神色一凛,伸手拦住想去召集手下的武义,敢砸王子介王讼师的主儿肯定不是善茬,那里轮到几个白役去插手解决。他俯身低声催道:“说清楚。”

    王戬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可怜巴巴道:“奇了,奇了怪了,管聪那厮刚才跑来,非说要告他爹管知县天天打他……”

    “咦?”三郎和武义对视一眼,莫名其妙,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管聪,管知县家庶出的小儿子,曾经在赌坊趴在地上掷钱、被三郎借个由头教训一番的小玩闹儿,现在突然跑到王妈妈茶肆,非要找找王子介要告他爹管知县天天打他——老鼠给猫当伴娘,这世界也太疯狂了吧!

    三郎心道老子刚刚还在跟你姐姐吊膀子,你个便宜小舅子就要高我未来的泰山大人,关公战秦琼,这是要唱哪一出啊?他脑子一转,马上追问道:“他一个人来的?”

    王戬想一想,吞吞吐吐答道:“好像,好像也不是,赖文斌、罗学斌几个背着手也混在茶肆里外看热闹……”

    “平常他们会来吗?”

    “却不会,人家是何等人物,哪里会来……”

    “我舅舅如何应对?”三郎知道,王子介如何应对直接关系到自己要不要出面和处理此事的方式方法。

    王戬挺挺胸回道:“我爹咬死口自己只会代写书信,并不知道管公子所说何意。”

    三郎舒了口气,王子介到底是个老江湖,面对突发变故丝毫不乱,即便大街上买针头线脑的货郎都知道王子介就是个靠怂恿人打官司为生的讼棍,但这事儿偏生不能摆在桌面上当盘菜,从法理上说,讼棍始终属于大明律打击的对象,永远不可能存在。三郎记得,舅舅办公室的门楣上确实贴了张“代写书信”的三寸纸条。

    从一开始,三郎不相信管聪会发神经一个人去找八竿子打不着的王子介‘发嗲’,现在很明显,背后的推手无疑就是上次审理钱稳守女儿归宁一案时,在大堂上丢了大人的赖文斌、罗学斌几个秀才。前文说过,在封建社会架构中,秀才作为读书人的代表,支撑着乡绅阶层的屋脊,一个县里不过十几个秀才,免徭役、上公堂不跪不动刑等好处不说也罢,但凡是个人都知道,天下只有三般口嘴极是利害:秀才口,骂遍四方;和尚口,吃遍四方;媒婆口,传遍四方。骂大街也是秀才们拥有的一项特权,因为按照大明律,凡是骂人的,要打十下屁股,回骂的同样是十下。秀才骂人,不能被判决打屁股,即便改换为赎刑,数量也是少得可怜,不过是七厘五毫银子。官府一般根本不会受理秀才骂人的案件。秀才可以依仗他们的这个特权,公开骂自己看不惯的事情。

    这次赖文斌一伙撺掇管聪大闹王妈妈茶肆王子介的办公室,不过为了找回上次吃瘪而失去的颜面,也是意料之中的反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