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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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穿越六百年的遇见

    tue sep 27 08:24:58 cst 2016

    少女束发及笄、白裙袭地,她也在这一瞬间惊呆了,睁大双眼的她没有想到两个人的首次遇见,竟然如此仓促唐突,全无多少次想象中的浪漫缱绻,反而更像赤绳月老打瞌睡时的恶作剧。

    她确实没有看见过他的容貌,但几个月以来这个人占据了她的胸膛。她对三郎的记忆紧紧地和曹舅山的竹林叮当作响的风铃联系在一起,那个无聊的下午,她端着一卷李清照的《易安词》,耳朵塞满了围幕外边此起彼伏的阿谀奉承之声,五内烦躁,只愿大哥尽快结束这场送别闹剧,赶快回家。

    从家里的小厮驱赶三郎开始,她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类似的事情对她而言,实在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稍后赖文斌被一句‘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激得跳脚骂娘,大哥出面一番言辞交锋,居然只和来人战了个平手,她也不由竖起了耳朵,觉得有些趣味,起身扯开一角帷幕偷偷望去,想看看来者究竟何人,令她好奇的是,之前可没听说靖安小县城里还有这么一号强项令似的人物!

    碍于茂密树枝的阻挡,远远的只能看见来人一身青衫背影,既没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无畏,也没有老虎屁股摸不得、老子天下第一的发癫躁气,明明站在下首上山的路上,但平平常常御风而立,平平淡淡侃侃而谈,言语间丝毫没有自低自贱,甘于下流的感觉。她心里不由增添了一丝敬佩,但到最后,他居然大言不惭说要做一首词给大哥送别,众人哄笑的时候,她也不觉抿嘴笑了,开什么玩笑,诗词歌赋哪里属于短衣下人可以试身手的,就算背过几个典故,这13明显装的有些过了。

    但听到清朗的《长相思》凄婉展开,如泣如诉——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在那一刻,她的头脑似被猛击一掌,顿觉山岭无色,风铃无声,五脏六腑内如被人揉碎了般一揪一揪的痛楚,满心堆积的送别大哥管毅的辛酸委屈,立即化成了这首词里的一字一韵,豆蔻年华的她彻底被其中的境界彻底征服了。

    每天晚上睡觉时,她都会在被头一笔一划默写这首词,直至悄然进入梦乡;临摹字帖再无其他词句,只有这首词一遍又一遍从笔端流出;甚至在夹带在父亲和大哥来往书信里,她的那张杏红薛涛笺上,郑重其事只跟大哥探讨了这首词。少女的心简单而丰盈,诗词的意境像一波接着一波的浪潮,淹没了她的感情高地。

    此时此刻,她再次听到了这个特别的声音,虽然不曾见过他,但她知道眼前这个清布直裰的青年人,一定就是梦中的那个他。

    正所谓夏娃瞅亚当,王八看绿豆,两个年青人心里转的念头只发生在电火石光的一瞬间,实际上在抬眼相看之时,两个人马上笨拙地试图各自后撤躲开一步,全然忘了身处铜锡簪扣铺门前狭窄的摆摊过道上。于是无助的武义和刚走出店门的绿裙少女看到了目瞪口呆终身难忘的一幕——少女慌乱间碰倒了一个放货品的摆架,连声娇呼之下不由身体后倾双手乱抓,凑巧抓住的偏偏是三郎的衣袖;心性大乱的三郎也不及多想,赶紧手臂上用力缩袖垫步上前,一只手接住少女求助的抓挠,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向前伸出,堪堪托住少女的腰身,稳住她快要倒下的身形……

    这画面有点香艳缠绵了,在电视剧里此时当无对白,应有类似席琳迪翁唱的‘我心依旧’主题曲才好。

    那份浪打浪的感觉,大姑娘划船不用桨,小伙子划船用什么?

    武义大张着嘴,一脸惊骇地呆立定格在那里,傻狍子似的完全不知所措。倒是从店里出来的绿裙少女反应颇快,紧撵碎步冲了上前,一把扒开色狼三郎的爪子,扶住白裙少女,紧张地上下打量问道:“小姐,没事吧?”

    白裙少女满脸绯红,连连摇头,仓促间不忘再瞥了一眼三郎,螓首低垂转身躲进了铜锡簪扣铺。

    与此同时,管知县的亲随陈九终于被店铺前的骚动惊扰,一路小跑从店铺后面窜出来,一脸惶恐的连声询问小姐发生了什么事,白裙少女只低头猛摇,不肯开口说话。等到陈九连猜带蒙大约搞清楚刚才发生的事体,门外的绿裙少女杏目圆睁,双手叉腰,已经冲三郎发上飚了。

    待看清门外三郎手足无措,一脸踩到臭狗屎的表情,陈九反而往店里缩了缩,他对这个小子有点印象,郑班头家的老大,感觉古灵精怪的不类常人。陈九没有上前解围,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反而退了几步,他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且看这次三郎如何收篷。

    绿裙少女满脸的气愤,一双杏眼死死盯着尚在云里雾里的三郎,粉指一翘几乎戳到三郎的鼻头,咄咄逼人喝道:“兀那小厮,想死不成,胆敢欺负我家小姐!”

    三郎不由收了泛滥的情爱色心,眨眨眼稳稳神,再吞了口口水,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这事放在现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女的一旦大叫‘非礼’,那可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你全身长满了嘴又哪里解释得清?更何况现在自己还身陷封建时代的大明朝。三郎思前想后也是无法,只好苦着脸唱了个肥诺,低声下气道:“都是在下的不对,无意冲撞了你家小姐,但求这位大姐担待则个,且……”

    绿裙少女一听见大姐两字,假气愤立马变成了真生气,火冒三丈迈上半步,一指头又一指头戳了上来,恰似老段家的一阳指:“你管谁叫大姐呢?你管谁叫大姐呢?这位大叔,睁开你的烂眼边仔细瞧瞧,我全身上下哪里像大姐?”

    三郎被逼得连连后退,狼狈之极也终于避开绿裙少女的指指戳戳,面红耳赤的支吾着不知如何解说。

    武义也算衙门里的老公差了,再不认识谁也得认识这位趾高气扬的‘大姐’,她名叫雨荷,是管知县女公子身边的贴身丫鬟,在县衙里向来仰着头走路,正眼也不会打量他们这帮衙役。武义再联想到三郎刚刚冲撞的,极可能是管知县夫妇的掌上明珠,顿时感觉头皮隐隐发炸,但现在这情形也顾不得许多,他挺挺胸膛走上前,硬着头皮接了一招:“还请雨荷姑娘息怒,想来这位小哥也是有口无心,绝无冒犯之意……”

    “嗳你个小差役,说话得摸摸良心才好,你是他肚子里的应声虫啊,怎么晓得这贼兮兮的小子有没有恶意,”雨荷找到了新的敌人,立马转移斗争大方向,翘着兰花指瞪着武义:“近前,近前,你别跑啊,再来说说,说说……”

    三郎得到一句贼兮兮的评价,也只能摸摸鼻子,心道大明湖边的夏雨荷啊,敢情前世今生的轮回也逃不出这锅大米粥,前世你抄我,今生我抄你,好听就行,好听就行。他重新作揖道:“雨荷姑娘,确是口误,并无他意……”

    雨荷战至中场兴致正浓,这厢撅走了武义,才顺手拽下衣襟上的手帕得意地擦擦下巴,刚想尽兴继续杀入战团,却被身后的小姐扫兴地轻唤叫了进去。

    三郎和武义对视一眼,心有余悸地抬手擦擦额头,左右张望一番,还好还好,午歇时辰,大街上空空荡荡的没见有一个人影,要不围观之下丢人真要丢到姥姥家去,两个大老爷们儿被一个小丫头教训的丢盔卸甲狼狈不堪,也真是说不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不一会儿,雨荷转了出来,重新上下打量打量三郎,小腰一叉撇撇嘴道:“算了,算了,我家小姐说了,我是雅人,要有雅量,大人不记小人过,权当你道过歉了。”

    三郎一脸苦笑,无言以对。

    “哎,哎,你别急着走啊,我倒问你件事——”

    三郎只好回转来,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算知道了,多说多错,不说不错,跟这个胡搅蛮缠的雨荷还是少说为妙。

    “那个那个,当天曹舅山上,什么什么‘山一程,水一程’是你写的噢?”

    扪心自问,三郎还没不要脸到敢点头的程度,只好笑盈盈地装呆卖萌望着雨荷。

    “这样啊,前几天我听秦老爷念叨来着,什么什么江、江山代有才人出,嗯,嗯……”显然雨荷卡壳了。

    “各领风骚数百年。”武义觉得这忙帮的顺风顺水,舒心爽气。

    “对对对,据说这个残、残句也是你写的,不知近日有何精进之作?”几个文绉绉的字眼把雨荷憋得可以啊,终于说出来了,她如释重负地拈起手帕擦擦冒汗的额头。

    三郎哑然而笑,没想到啊,看样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出口成章、自命不凡的大尾巴狼形象,在哪个时代都能蒙蔽一大群痴男信女,傻子都察觉得到,管知县的女公子大约已然被他的才华所征服,正躲在铜锡簪扣铺里含情永永地看着,大约自己再露一小手,就要被她吞进肚子里去了,呜呜呜,吧嗒吧嗒……

    此刻三郎的心里何尝没有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意,但理智却告诉他,你没穿文士襕衫,也没带四角方巾,理想照进现实一定会发生折射,你只是一个衙役班头的儿子,与管知县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里记,癞蛤蟆就要常照镜子,冲动会毁掉单薄的人生,没有如果,也没有侥幸。用冰水洗了一遍思想意识,三郎在心底为自己叹了口气,重新抬起头来,面对青春浪漫管小姐、雨荷的期待,他又作了个揖,不带任何感情,干巴巴直愣愣道:“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这句可不是剽窃后世大家的成果,而是出自李商隐的《赠荷花》,唐宋元明清,一代又一代,三郎仅仅掉了句书包而已。这首诗没有版权纠纷,常常跻身于后世的小学生诗词鉴赏范本里。

    看样子雨荷并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这在当时也是约定俗成、司空见惯的事,但她还是听出来这句诗里大约夸奖她穿作得体、漂亮脱俗的意思,低头看看自己的绿裙子,再抬头时满脸的妩媚,扭捏一笑又跑进了铜锡簪扣铺。

    三郎换了副嬉皮笑脸的面孔,朝武义夸张地拍拍胸口,示意赶快掉头溜之乎。

    武义上次没赶上曹舅山那趟,虽然听王戬几个吹牛,终究没有亲眼所见,这次算开眼了,还是一个人坐在下面的专场,郑班头家这大小子的确有些功底,刚刚还像落水狗一样,也没见做什么,随便一句便已脱离窘境,回去可有的吹了。

    以后得多亲近亲近,武义心道。

    “哎哎,这位先生,不忙着走啊,这句是不错,但那是别人的,这个这个,韶华易逝,青春不再,不知先生近期可有佳作?”雨荷追了出来,连对三郎的称呼也改了。

    正耸肩欲逃的三郎心里一动,瞬间品味出雨荷话里的几层意思——其一,这管小姐读过书,而且文化素质不低;其二,韶华易逝,青春不再,什么意思?三郎理解以为几千年前老祖宗说的比较好听: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当然,以上文辞有些隐晦朦胧,看不太懂,但换个说法大家一定明白——非洲大草原上的雨季将至,动物的交配季节又到了……

    三郎心头五味杂陈,不知道是甜是苦,更怕自己的判断和管小姐的话意南辕北辙,如果错了,笑话就闹大了。突然他想起前世帮刘美姝整理词条时无意间看到的酸词骚句,转身又是一个礼,反正礼多人不怪。

    三郎字字清晰道:“韶华将尽,三分流水二分尘。”这句是洪武年间官至淮南省宣使的李唐宾在其杂剧《梧桐叶》中的一句。李唐宾没甚名气,但这句酸词也算不错的。

    当时除了奇贵无比的几本御制圣贤书,靖安这小地方像看到册小戏本子,确比被雷打中的几率要低许多,要不三郎也不会抱着徐大印典史衙门里的邸钞当宝贝。三郎在押宝,管小姐和雨荷根本没看过《梧桐叶》这出几十年前的戏文。

    三郎也押中了,管小姐、雨荷的确没看过这出戏,连见多识广的陈九也没看过、没听过。李唐宾焚膏继晷,夙夜在公,歇下来有点闲情逸致自娱自乐,确实没想过真找一班戏子来演戏舞弄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