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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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姐夫(下)

    mon sep 26 08:44:29 cst 2016

    三郎低头思索了半天,发现这件事情并不因为自己来自后世而迎刃而解,和管知县的老谋深算相比,除了信息掌握不及之外,自己的韬略确有尚待提高之处。这块土地上的道道传承了几千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黑的白的灰的,香的臭的辣的,没有穿浪过川的经历,浸淫其间多年,焉知个中滋味,敢说自己天赋异禀料事如神?

    三郎注意到桌上算盘旁边有了个布袋子,袋口没扎好,滑落出几根竹筹,叶子戏不像叶子戏,字牌不像字牌。三郎放下茶杯信手拿过布袋,捻起两根竹筹细细观赏,好奇问道“姐夫,这是什么好玩的?”

    武义也被吸引住,凑上来也拿起几根翻来翻去打量,还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显然也不知道竹筹的真实用途。三郎觉得有趣,居然有大明人不识大明货的,有意思,有意思。

    齐正文转身取了把算盘上下吧嗒一翻搁在桌上,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接过小舅子手上的竹筹,得意笑道:“啊哈,两位也算见多识广的人物了,想想这几根竹棍子和我拿来的算盘有何关系?”

    两世为人的三郎只楞了一下,脑子里风驰电掣灵光一现,不由脱口而出:“算筹,这是算筹!”

    这下别说武义,连齐正文都张着大嘴呆望着三郎,没道理啊,自己这小舅子怎么可能知晓几百年前的老物件?

    三郎马上反应过来,潜意识里自己终究还有优越感,自恃学过几天历史知识,帮刘美姝超过几篇论文,不自觉地抖机灵,不含蓄,此时他心里悔的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耳光,盛极而衰,盈满则亏,有道是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呆鸟,老祖宗教的还少啊,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讷,就不会少说一句,总有一天会被这张臭嘴害死的。

    但话已出口,还得自己圆场不是,三郎摸摸鼻子讪讪道:“还是小时候在塾堂里听教授说起过,今天见了实物,也是胡乱猜的,不知对不对,烦请姐夫指点一二。”

    齐正文点点头,大概算接受了小舅子的解释,低头拨弄算盘珠熟练地打出一个算式,然后兴致勃勃拿出一束算筹,横横竖竖摆着,嘴里不忘念念有词:“我也是机缘巧合碰上个老学究,下了几盘棋,彼此脾气相投,他教了我这个,却也有点意思。你们看,你们看,个位用纵式,十位用横式,百位再用纵式,千位再用横式……”

    三郎对于算筹只略知皮毛,发现齐正文采用的是十进位制,而不是自己想当然的十六进位制,心里以为纳罕。看了一会儿,三郎请教道:“遇上零当如何摆放?”

    被尊为师总是愉快的,齐正文高兴答道:“很简单啊,遇零空置即可。”

    三郎点点头。武义显然也被吸引住,亲自上阵先在算盘上随意拨打了个数字,再对照着用算筹摆弄计算了一番,迟疑了片刻抬头问道:“齐兄,不晓得是不是我天生手脚笨,可这算筹摆来摆去实在麻烦了一些,哪有算盘打起来爽快?”

    齐正文边收起算筹边点头笑道:“武兄好眼力,真真一语中的。宋代刘斧秀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对比之下,明显算盘好用,算筹难摆,所以今人只识算盘,而早已不知算筹为何物,世易时移,变法宜矣。”

    武义自然要装出一副受教的姿态,谦逊一番。受教的应该是小舅子三郎,敢情原话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得亏自己没抢话说出前浪死在沙滩上,要不又被当怪物了。

    三郎拱手请教道:“世易时移,变法宜矣。这句掉文该不是姐夫首创吧?”

    齐正文仰头大笑道:“哈哈哈,老毛病又犯了,三郎提醒的是,在商言商,锱铢必较,以后要改掉这个臭毛病才好。”

    三郎连忙摆手,正色道:“姐夫误会了,小子才疏学浅,只为请教,并无他意。”

    “没事没事,这句出自吕氏春秋察今篇,大概意思是……”

    误会已经产生,三郎也明白了齐正文的心结,虽然受人恩惠,转而从商,在心底终究放不下学业科举,对宽袍大袖、登科及第充满了羡慕渴望,但眼下寄人篱下条件所限,不过尽力压抑掩饰罢了。这也不能怪罪齐正文,几千年的文化传承,孟母三迁、程门立雪、凿壁偷光、范公食齑,早已经把读书放在祭坛之上,几乎在所有人眼里,“贡士去翩翩,如君最少年”无疑就是人生快乐的极致,无以复加,没有第二。

    三郎蘸着茶水在桌面上胡乱涂画着,他知道人越是遮盖掩饰,往往越渴求得到,齐正文现在的蛰伏,并不代表他甘心一辈子认命,如果有一天时运转变否极泰来,很难说他会做出什么对不起姐姐的事。从理论上说,齐正文现在还属于操童子业的童生身份,若想参加知县主持的县试,必须要有同族及一名秀才作保,方可参加。但是有谁会在一个贱役的上门女婿的保书上签字画押?不在你脸上啐口水,已经是厚道人了。一纸婚书,无异于束缚齐正文求取功名的一道枷锁……

    “三郎!”武义的叫声惊醒了三郎。三郎马上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掉头望向武义。

    武义接着道:“我俩已叨扰齐兄良久,不如……”

    齐正文截住武义的话头,有些生气地摆手道:“此言何解,此言何解,千万别这么说,一个至亲,一个良朋,平时请都请不来……”

    “掌柜的!”外间传来呼叫,显然有顾客上门了。

    齐正文无可奈何地搔搔头顶,压压手掌示意武义、三郎稍候片刻,快步迎了出去。

    三郎、武义无聊地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听见齐正文与顾客的对话一声一声传了进来。

    “小五,奉茶。”

    “不用,不用,我且看看。”

    “这位老客,本铺子不敢说一应俱全,原木板材,建屋修船,但这日常该有的木料都还具备,老客但细看无妨。小五啊,茶呢?”

    “好好好,先放下,先放下。掌柜的实在客气,实不相瞒,我相看一根桅杆,看过几家,货次价高不说,都在扯卵蛋,路过你家门口,权当多走两步。”

    “老客看了几家,居然没相中一根?”

    “唉,天价啊,没法子谈。”

    “也是,也是,老客说的极是,价钱两说,这桅杆的好坏可开不得玩笑,想那江海之上,刁斗三更,风急旗乱,只是不知老客船上用的几重蓬帆,桅杆下座准备软架还是硬架?”

    “咦,看不出,看不出,不跟别家伙计似的,就会大卵吓寡妇,开鸟嘴只问你要多长的。掌柜的年轻不假,说出来的话甚是了得,有点意思,有点意思,行家啊!”

    “岂敢,岂敢,哪有在关公门前耍大刀的道理,老客且看看这根杉木,一起在窑里阴干的,还有一根五丈八寸有余的竿料,老客相得中这根,我们再到后面料棚瞧瞧。”

    “哆哆哆……”一阵打击木料声后,三郎几乎看见老客满意地点点头,在齐正文引导下往后面料棚而去,两人议价之声渐次变小乃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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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哑然而笑,想不到这姐夫做起生意来还真是块料,也许刚刚自己多虑了,有空闲不妨和他交流一下孙春阳的经验之道,这人啊,一掉进钱窝窝里,看他还想不想科举当官。

    主人有事,残茶已冷,三郎和武义懒洋洋起身,摆手拦住欲上前献殷勤的伙计,自出了木材铺,顺着街道信步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武义年纪不大,也不过刚刚娶妻立户,但他很会聊天,绝不会说出令人生厌的言词,这是一种生存技能,也是一种人生态度。

    正是午后歇晌的时辰,街边各个店铺也自休息了,旗幡低垂,竹帘不举,大街上静寂得连一条狗都找不到。三郎和武义自觉不自觉地压低了嗓子,唯恐惊扰每扇门后安眠的生灵。

    路过一家铜锡簪扣铺,三郎打着哈欠无意间在门前摆摊上扫到一枚珠花簪子——青白玉板作托,掐银丝腾龙而上,衔一偌大粉红玛瑙,工艺精巧,清水芙蓉,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耀眼异常、浑若天成,十分吸引眼球。

    想到老娘、秋香照顾病中自己的辛苦,三郎摸摸袖袋起了为两人买件首饰的心思,他碰碰武义的肩膀又指了指珠花簪,反应过来的武义毫不迟疑,马上拍拍自己的腰包,示意三郎请便。

    三郎感激地冲武义拱拱手,紧走两步低头伸手欲取珠花簪。

    也许是午后的街上过于安静,也许是三郎的注意力完全放在珠花簪的璀璨上面,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随后武义张口瞠目急于拉住他的表情,也没有注意到店里传来的轻轻脚步声。

    几乎就在三郎摸到珠花簪的同时,两根玉葱似的手指也要拈到珠花簪,手指一触之下,两人都下意识地放下珠花簪,不约而同抬头望去——一望之下,三郎犹如触电般愣在那里,天地间离自己眼帘三寸前,分明只有如此澄澈的一双凤眼,里面流出的目光如初生的婴儿一样,不曾沾染过一丝风尘,温暖而坦诚,俏皮又聪慧,而其中的好奇仿佛在瞬间击穿了三郎几世才修好的壁垒,分毫不差地停驻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静悄悄的小街,吹面不寒的微风,三郎却像被闪电劈中似的,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也在突然间理解了刘美姝曾一字一句教过他,纳兰性德在《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的感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