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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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姐夫(上)

    sun sep 25 10:02:45 cst 2016

    一伙喽啰簇拥着三郎,说说笑笑往西街而去。一个县城,腚眼大的地方,螺丝壳里摆道场,能有几个玩耍的好去处,所以一说出去转转,大家自觉不自觉走向西街。

    走在半道上,三郎想着许文杰刚才提到的码头之争,便改了主意,带着大家又转向城东王妈妈茶肆。按道理说,郑班头早该得到这个消息,但三郎还是认为确认一下为好,怎么说自己这老爹在本县也属于一个人物,不知道牵涉其中与否。

    三郎几个还没迈进茶肆大门,早已被里面几乎掀翻屋顶的喧嚣所吸引,不由地紧赶了几步迈进门槛,但见茶肆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或坐或立的茶客们个个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戏文也演到了孙大脚关在站笼里的种种窘态。

    “戏台”上的魏老板表演着孙大脚带枷、踮着脚尖关在站笼里的样子,拿姿作乔间表情神态纤毫毕现,学得赛似孙大脚附体,惹得一帮茶客张嘴咧舌,个个笑的前仰后合,显然大家的情绪好到了极点。孙大脚赢打输要,想来横着走惯了顺路,在大堂上,当时根本没想到会在魏老板面前会栽个大跟头,情急之下居然起身手指管知县争辩了几句。这种架势跟邻居可以来的,和里长也无大碍,可你现在指的可是大老爷,管知县眼皮都没抬,顺手丢下个签子——掌嘴二十,示枷五日。

    前文说到朱元璋建立大明以后,为了减少百姓的痛苦,防止各级官吏弄权作弊,连各种刑具的尺寸重量都做了细致规定,也不允许各地随意制造使用,必须由指定的地方制作,如笞杖、讯杖等杖具由应天府采办,枷枢必须要用龙江提举司的专利产品,铁索、铁镣则非宝源局打造不用。

    这站笼在大明初年尚不属于刑部规定范围内的刑具,真正出现并使用要等到万历以后,但在具体的司法实践中,判处立枷示众往往适用于轻刑犯人,目的也只为了起一个“警示”作用。但这警示也得讲究个体统,一则不能总派个衙役陪在身边,二则遇上个赖皮坐下歪倒躺着实在有碍观瞻,那就需要个物件帮他站起来,那么作为辅助工具的站笼由此应运而生了。站笼不可怕,可怕的在于站笼的高度,一般人站在里面双脚一顶够不着地面,必须要在脚底下垫砖头,而脚下垫砖几许,受罪的轻重和苟延性命的长短,全在于抽去砖的多少。孙大脚罪不至死,但她的的人品,让押解她进站笼的衙役一声不吭,直接帮助她只有踮起脚尖方能保持呼吸通畅,否则大头卡在枷空里比上吊都难受。

    王戬几个一进茶肆,左顾右望打量着情形,转眼便跟搁滩的泥鳅重新如水一般,也不见冒个泡三钻两钻不见了踪影。

    三郎无可奈何摇摇头,来到曲尺柜台前规规矩矩与王妈妈见了礼,反复谢绝了王妈妈腾出一张桌子的好意,得知自家父亲或白守礼白司狱都还没来过,只要了杯清茶乖乖地伫立在柜台角落里,静静地观察着乱如集市的茶肆。王妈妈借着抹桌子眼角余光不时落在三郎身上,发现这个少年郎姿态看似随意,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睨视一切,仿佛架空在云端之上,空蒙的不染世间的一丝风尘,相形之下,令人不敢亲近。

    王妈妈心里自有一番计较,思量自家大女儿正当及笄寻婆家的时候,虽说自家码头力夫出身,丈夫刚刚辞世,说起来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一般,但家底还算殷实,如果主动托媒人找到郑家盘底,想来也算屈尊下嫁。虽说郑三炮人五人六的见天在茶肆进进出出,但这老郑家说破大天终究两代皂吏传家,再有钱再有江湖地位又怎么样,在朝廷体例上摆脱不了贱役的帽子,科举做官世代无缘也罢,在县衙大老爷面前也不过一条摇尾巴的土狗。

    王妈妈有此想法,实在因为高看郑三炮家里的小崽子一眼,之前懵懂不提,自打他堕马醒来以后,所办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实在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哪里是一句精明可以夸奖的,其中胆略见识确实非常人可比。就拿三郎在寺外临时赌坊小小的“劝诫”管聪而言,不但在现场转化矛头自己隐身世外,不管是到了现场的秦老夫子,还是守在后衙等信儿的管知县,找不到郑家的麻烦,硬生生吃了个哑巴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栽。那几天郑班头在茶肆里可没少跟白司狱忧心忡忡嘀嘀咕咕,生怕自家小子捅了天大的窟窿,祸害家里。但事实上就是没事,秦老夫子不提不问,管知县也假装没这回事。

    管聪虽说不是嫡子,可顶着管知县的名头在县城里一向横着走路,被三郎教训了一顿,无异于奇耻大辱。偏偏这郑三郎一天到晚吊儿郎当,该吃吃,该喝喝,浑似没事人似地,这心也太大了点。说又说回来,这小家伙如果真有这份城府,怎能不令人佩服?

    现在,王妈妈穿梭忙碌之余,不时地瞟着只听不说的三郎,心里越看越欢喜,真有点丈母娘看女婿的意思,小伙子确实像块好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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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没甚意思,前世做了十几年刑警,见多了拥挤不堪、人声鼎沸,他心底总对这种场景充满了警惕和戒备,转身到曲尺柜台递还了茶杯,信步出了大门。

    舅舅一手言毕状纸出的本事对三郎而言,实在不值得一提,后世的骗局推陈出新、层出不穷,那才叫防不胜防,王子介这点小把戏显得太业余,手法未免也太粗糙了——三郎记得王子介的书桌紧靠着杉木墙壁,墙壁、书桌、抽屉侧边掏出个扁长洞即与隔壁相通,隔壁不也租了下来,王子介最近还雇下个年轻的同行,但奇怪的谁也没怎么见过——说穿了就一点不奇怪,这边王子介拖拖拉拉盘问客户底细,那边见不得阳光的同行奋笔疾书即可,王子介话音未落,一帖墨迹未干的状纸也倏地穿墙而过,静静地躺在王子介的抽屉里,等待热乎出炉时客户的惊呼声。

    三郎边信马由缰荡步边摇头而笑,这种拙劣的把戏玩一次两次还可以,一旦自以为聪明天天耍弄而被揭穿识破,不知道自己舅舅还想在靖安这地界上混不?他思忖该不该侧面敲打敲打王子介……

    “三郎,三郎,”三郎被一声叫声惊醒,猛抬头一看,却不是武义又是谁?和上回遇见他一样,武义装扮齐全,一件簇新的交领窄袖青色布衣,下摆打密褶,腰间系束一条红布织带。三郎知道皂隶身处贱役不假,但凡人群集中必然分个三六九等,武义身后跟着十几个非经制役衙役(也就是临时工),他们穿的青衣和武义相同,但外面罩着一件红布马甲,腰里系的腰带也只不过是青丝带。十几个临时工显然已被武义**出来了,个个挺胸叠肚,攥着根白蜡杆依然意气风发,精神头着实不错。

    “嘿嘿,”三郎瞧瞧他身后笑道:“武哥,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武义自然要谦虚一番:“哪里哪里,和三郎带的一帮精武英雄相比,何止差十万八千里。”

    三郎想到王戬几个偷奸耍滑有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贼样,不由猛拍武义手臂几下,手指虚点着开怀大笑。两人闹了一阵,武义指派手下继续巡逻,拉着三郎大大咧咧向一家店铺走去。

    三郎这才发现敢情到了自家木材铺门前。

    迎在门口的伙计自然认识二位,一面仰面朝里面通报,一面殷勤地招呼进去。

    三郎的姐夫齐正文三步并作两步绕过摆放样品的木架,笑呵呵地接了出来,同时不忘叫伙计快去泡茶。看得出齐正文欣喜异常,对小舅子的热情自然而发自肺腑。

    三郎规规矩矩回拜了姐夫,在齐正文和武义寒暄的空当,好奇地打量起自家木材铺。说来惭愧,自从来到这个时空,还真不知道自己家里有多少产业趁多少钱,跟着父母回次乡下,发现自己原来是地主崽子;去了姐姐家,看到自家连片的山地林场;和福寿上趟街,才知晓老爹还有实业店铺,真没看出郑班头外表憨厚,实际上扮猪吃老虎,搂钱的本领着实了得。

    木材铺能有什么看头,无非摆放些待售的原木料和锯好的板材,空气中弥漫着樟木的香味。三郎心想这行生意本地市场终究有限,如果生意做不到九江府、南昌府,乃至更远,赚钱想都甭想。

    三郎还看出一些端倪,和其他木材铺比起来,自家店铺确有出奇之处,那就是干净,异乎寻常的干净——摆放茶盘的桌面上一尘不染不论,连地上、犄角旮旯里都不见一丝锯末。由此足见齐正文经营生意极为用心的,不因为自己读过书看不起行商坐贾而自惭形秽,敷衍了事,也不因为雪地被救、受惠于贱役岳父而自轻自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而极珍惜眼前的生活,一步一个脚印,认认真真从小事做起。这就很难得了,足以让三郎对齐正文刮目相看,之前对他的印象,不过亦步亦趋跟着郑班头或姐姐阿莲身后,唯唯诺诺应声办事而已,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解一个人确实不易啊。

    大家坐下喝茶,三郎从两人一问一答中也了解了武义狗拿耗子武装巡逻的原因——郑班头对当前的形势充满了警惕,意在警告企图浑水摸鱼的民壮刘都头,其父高湖西头码头上的刘把头最近不知抽哪门子风,意欲吞掉县城码头原来王把头的残部,这王把头即王妈妈的亡夫,现在码头上主事的是他的大徒弟。如果刘把头有所行动,小崽子刘都头必然会作妖,借机兴风作浪。武义还郑重声明,此举通过疏通陈九,得到了秦老夫子的默许。

    三郎喝茶沉默不语,民壮作为一支准军事力量,管辖权直接攥在管知县手里,每人每天三分银子的月粮,名义上由他管理支付;而马快衙役,全县人都知道是老管的走狗,如此这般左右手互博,管知县玩的哪一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