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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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吊在毛驴前面的苹果(下)

    wed sep 21 10:23:41 cst 2016

    三郎,也就是两世为人的刑警郑红旗,不敢说上辈子见识过什么大风大浪、腥风血雨,但人生经历、职业磨砺已早就练就出一副世事洞明、人情达练的火眼金睛,几乎在听懂许文杰说话内容的同时,但凭直觉他马上察觉到其中的蹊跷――其一,许文杰如何知晓这个应该避人耳目的消息的?如果西头码头上的刘把头居心不良、另有所图,那么通过一个半生不熟的半大小子散布小道消息,无疑强过自拉自弹的效果。三郎明白,一个放在桌上漂亮的橘子,往往没有正面看上去那么光鲜诱人,你根本不知道,没看见的反面是否烂的流汤。

    其二,马哲的联系理论和中国历史上一个个血淋淋的故事告诉我们,这种你死我活的利益争斗,不可能有什么缓冲带,必然会极尽坑人、整人、折腾人之能事,但实施的过程必定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讲究时间地点的恰当选择,讲究合纵连横、插圈弄套,已达到一个人或一帮人的私欲。

    从表面上看,这次高湖镇西头码头的力夫抢夺县城码头地盘,仅仅是一帮力夫打击竞争对手,获取私利的江湖争斗。如果你只是站在马路旁边看热闹,这么看也无可厚非。三郎虽然不清楚幕后具体有什么见不得阳光的勾当,但直觉告诉他此事绝非如此简单,因为在大明立朝以来,根本没有江湖这么一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我们想想朱元璋什么出身,小和尚加盲流,他对宗教界的是非曲直感同身受。之后为了填饱肚皮,他毅然决然加入了加入郭子兴义军,当时天下包括郭子兴、徐寿辉和韩山童在内的所有义军,无一例外都打着白莲教、弥勒教、明教的旗号起事,鼓动大家和朝廷对着干。可以说,朱元璋直至登基发迹的时候,始终借用“明王出世,普度众生”的传说为自己服务,从中受益匪浅。但一当上皇帝,朱元璋马上变了脸,下旨严禁一切邪教,包括白莲教、弥勒教、明教等。原因很简单,这天下姓朱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之后,朱元璋采取了许多“保护”宗教的措施,仅就佛家而言,在朝廷设僧录司官,直接把管理权收归国有。继续大力推行度牒制度,严格限制僧人和寺院数量,诏天下编赋役黄册规定“僧道给度牒,有田者编册如民科,无田者亦为畸零”。 洪武十四年,老朱在百忙之中特意抽空给僧人定下等级,禅僧穿茶褐常服、青绦玉色袈裟;讲僧穿玉色常服、绿绦浅红袈裟;教僧穿皂常服、黑绦浅红袈裟;僧官也是如此穿着。只有僧录司官,可以在袈裟上装饰金线。列位是否还记得前文中出现的宏音这么个角色,宏音既是寺庙里的方丈,又兼了个官方身份――本县僧会司会长,虽说这位置职权不大,但每个月实打实可以领到五石禄米,与后世的正处级和尚有的一拼。

    另外,朱元璋对社会和百姓的控制管理之严格,远远超过之前的各朝历代。朱元璋立国定策的根本宗旨,就是要让他统治下的臣民能重新安于士、农、工、商四种身份,让传统的四民各守本业,即使是医生、卜相之人,也强迫他们必须“土著”,不得远游。但商人终要赴外经商,老百姓也有需要走亲戚,如此一来该怎么办?别急,太祖早帮你们筹划好了,那就是路引制,说白了就是路条,大致类似于现在地方政府所开具的介绍信,以便人们外出经商、务工乃至进城探亲。譬如工匠、商人外出务工、经商,无论是道途远近,还是走水路、陆路,都应该在路引上明白开明,并在外出之时,随身携带路引。

    与路引相对应还有个黄册,也就是户籍制度,全天下家家有“户帖”,户户各在籍,以业占籍,不同职业的人占有不同的户籍,对国家承担不同的差役。例如承当民差的民户,承当军差的军户,承当造作的匠户,承当煮盐的灶户,分别归为军、民、匠、灶四籍。除了这四种基本的户籍之外,明代户籍尚有弓兵籍、铺兵籍、医籍、儒籍、商籍、官籍、先贤籍、卫籍等名色。

    所有上述户籍,均属于良民的登记记录。

    如此一来,所谓的江湖人士还可能有存在的土壤吗?大明法律写的明明白白,惟有游食光棍无籍,被称为“无籍之徒”,即使地方官对他们有所登记,也是入于“弃民簿”。各个地方,严厉打击的,就是那些无所事事而游惰好闲的,或者移居、藏匿别处成为游民的,一旦被抓住,没有二话贬窜到边远地方。

    拉拉杂杂讲了一大堆,只为说明一个道理,大明立朝以来,根本没有江湖这么一说。所以呢,高湖镇西头码头的力夫抢夺县城码头地盘,与江湖恩怨绝无牵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这事儿对我和我家有关系吗?有什么直接影响?

    想到这里,三郎感到许文杰的话里大有玄机,不觉站了起来,思忖着该怎样开口、盘问底细才合适。

    这时王戬帮了他一个大忙。

    王戬显然对许文杰插嘴打断自己大为不满,呸了口痰在地上反驳道:“你就吹吧你,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都没得到点风声,连三郎都不知道,偏你就兜裆布大些,招风不是?”

    见王戬话头不善,许文杰感觉受到蔑视,面子上一时下不来,急赤白脸辩解道:“谁吹牛,谁吹牛?昨晚宋押司偷偷跑到我家里,和我爹在灯下商量了一个时辰,我可是亲耳所闻!”

    三郎马上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力夫抢码头而已嘛,这里面还有财迷徐大印和缠死鬼宋押司什么事?他记得前不久和宋押司在太平岛上邂逅见过一面,当时宋押司还非要拉着郑班头一起造管知县的反。难道力夫抢码头和造管知县的反还可能拉上什么关系?

    三郎脑子里如计算机一般飞转,脸上却如秋水不兴,看不出一丝焦虑。在这个时刻,他还没有丧失基本理智,眼前几个皮猴还是要料理的,饭要一口一口,事要一件件办,现在再心焦,终究也得按下性子缓缓为之。

    三郎掸掸前襟,整理思绪重新坐下,接着道:“各位仁兄还别不相信,几年之后吾等出入县府衙门,一定比进自己家门方便。”

    包括福寿在内,几位“仁兄”闻言后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掉了下来,咧着大嘴个个像看二傻子一样盯着他。符元昊想摸摸三郎的额头,犹豫了一下又没敢起身,小心问道:“三郎,要不我扶你先进屋,咱歇一会儿?”

    三郎却毫不在乎大家的反应,摆摆手笑道:“我知道你们也就这么大出息,且看着吧,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各位不要嫌县府衙门口太小了!”

    “不会,不会,……”“是啊,是啊,我们怎么可能嫌弃县府衙门口小呢?”“这辈子就等光宗耀祖的这一天了,三郎不是说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也得风骚风骚嘛。”王戬几个大约看到三郎确实没犯病,不由松了口气,同时贫劲也上来了,一个个对天信口开河,应景胡吣道。

    三郎被他们气得直翻白眼,咬着牙根恨恨道:“难怪昨晚临睡前老鸹叫个不停,原来应在这里。幸亏小爷我又起了一课,还说什么福星高照,有老友相助,看来也不甚灵验。”

    王戬几个也是老江湖了,抱歉内疚那是决计没有的,皮笑肉不笑拱拱手,已给了你天大的面子。

    三郎无可奈何摇摇头,舒了口气换了个思路问道:“那本县最大的富户又是谁家?”

    在哥儿几个哄笑声中,符元昊第一个举手,撅起大拇指道:“三郎你是该洗洗睡了吧,谁不知道靖安黄家乃本州本府一等一的富户望族,这还要问吗?”

    再次被轻视的三郎气得一蹦三丈高,再有涵养也憋不住了,不由使出太平王八拳,招招不离符元昊的头顶要害。自知理亏的符元昊步步后退、左躲右闪,终究没躲过,被三郎放倒在地,头上挨了几下。王戬、许文杰和福寿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待吩咐马上窜出来,一个教三郎看准死穴再来一下,另外两个比较辛苦,和符元昊一样趴在地上,指点他如何自解反扑。

    打闹了一阵,大家尽兴起身。符元昊边拍打着直裰边道:“这黄家能发家,不也就靠着朝里有人。黄钟几个月前又升官了,说是做到了礼部什么仪制司的四品郎中,黄家照旧又大排筵席,请遍全城。漫说管知县主动当个誊书不提,府里的老爷忙前忙后,也就是司仪,行省三司里的各位大人哪个不来奉承?”

    王戬摇头摆尾嘬着牙花子,感叹道:“可不是,黄家的族长胖得跟个肥猪似的,在府里上个茅房都要坐轿子,那几天跑前跑后、左迎右拜,一脸油津大汗也没见他喊累。”

    许文杰接嘴道:“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放你身上你也不累。且按下乡下连片的千亩水田不表,黄家光是在本县的生意,还不是蝎子的尾巴――独一份,县城里的木材铺、生药铺、绸布店、米盐店一字排开,半条西街可不是他家的,听说人家在南昌府还有书坊、酒楼,每天那银子,赚得海了去了!”

    王戬也忍不住了,蹦起来激动道:“乡下的黄府不止一处,一处赛一处富丽堂皇,我估摸着王府也不过如此。再说黄家在县城里的院子,青瓦花墙遮得完完实实,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可有人说了,他家居然凿渠引潦河活水修了个池塘,这该不是银子多的没地花了?”

    三郎也觉得骇然,凿渠引潦河只为在自家后院修个水池子,花多少钱暂且不论,谁不知道江南梅雨季节多有水讯,在靠近县城的河道上扒开一个口子,也就意味着汛期县城多了几分溃堤倒坝的风险,往轻了说这叫损人利己,上纲上线就属于置他人生死于不顾、严重危害百姓生命安全的犯罪行为。但从王戬说话的语气和大家的神态来判断,似乎羡慕多于义愤,感慨多于惊诧。

    三郎在心底叹口气,悠悠问道:“列位想过这种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