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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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吊在毛驴前面的苹果(上)

    tue sep 20 08:48:38 cst 2016

    吃过饭,老娘和秋香端着盆盆钵钵刚消失在视线里,三郎又摆出个造型,耷拉下脸望着天空。

    “表哥,表哥,老表哥啊……”别说王戬最近还真长眼力价,低声下气没口子连声叫道。

    “什么老表哥,”三郎吐掉牙签,忿忿道:“我大你几个月,很老吗?”谁知他一侧头,符元昊翘着脚端着自己的大猪头正等着他,呲着大牙眨着眼,一脸化不开的媚笑,差点让三郎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鬼啊,三郎逃也似的后退两步,哪知堪堪被人扶住,不用说肯定是许文杰了,这不他刻意捏着嗓子的声音也在三郎耳边响起:“三郎哥,奴家,奴家知错了嘛。要您心里还不舒服,就,就打奴家……”

    三郎真要吐了,同时也笑出声来了,又不是血海深仇,点到为止也就算了,这帮人究竟还是自己的子弟兵呀,在自己的计划里磨砺一番将来个顶个要堪当大用的。

    眼见一天的乌云消散了,王戬几个自然欢天喜地,马上你用袖子掸干净刚做过的石凳,我去厨房端来热滚滚的茶水,马上伺候三郎坐下,个个乖巧地环立在旁边。

    “唉,”三郎沉痛地叹口气,招手让在门口幸灾乐祸看大戏的福寿也过来,示意大家都坐下,这才开口问道:“知道错了?”

    “是,是。”王戬几个不好意思地连连点头,看那样子心情比三郎还沉痛。

    三郎思忖了片刻,却没有直接提出批评,反而驴头不对马嘴问道:“你们谁到过九江府?”

    围坐在石桌旁的其他四个人个个积极举手,这也是三郎给他们养成的好习惯。

    “谁去过南昌府?”

    除了福寿都举了手。

    “再远一点还去过哪里?”

    没有一个人举手了。

    三郎看环坐的几位眼睛发亮,表情跃跃欲试,也就知道这帮家伙急于知晓自己的下文——是啊,我们最远就去过南昌府,咋的,看您这说话的架势准备带我们去苏州、南京耍耍?

    “南昌府里有几个衙门?”

    符元昊、许文杰噌地举起了手。三郎指指许文杰,又对符元昊道:“且听他说说,不对的地方,你再补充纠正。”

    好容易得了说话的机会,许文杰得意地扳着指头一一道来:“原来的行省一级吧,而今设有三司,头一个布政司,大号叫个承宣布政使司,管民政;又有提刑按察司,管司法,都指挥使司,管军事。”他咽口唾沫接着道:“再有南昌府,前几天派下来和管知县一起审理秋娘案的崔推官,便是南昌府的属官。南昌府管着我们靖安县不说,还管着南昌、建新、丰城、进贤、奉新五县和武宁州。”

    “没有了吗?”三郎问道。

    许文杰在心里又过了一遍,重重地点点头道:“应该没有了,我可是和我爹去过南昌府的。”

    “哼,”符元昊鼻孔出气,表示对许文杰的说法嗤之以鼻:“难道我没去过,可你就是没说全吧?”

    许文杰不甘心地翻翻眼皮,辩解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倒想知道老兄有何见教,高明在哪里。”

    “嘿嘿,不敢说指教,但你大概忘了吧,那南昌县乃是附郭之县,县衙也在南昌城里。”符元昊得意道。

    三郎之前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出,原来大明朝南昌县的府衙设在南昌城里。这附郭的意思,指的是指某县治所与州、府、省等上级政府机构治所设置于同一城池内的状态。

    前世的郑红旗还记得,清代有人形容这附郭知县的可怜劲儿——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列位可以想象,一个七品知县,和正四品的知府同居一城,一举一动都落在上级领导的眼里,看着不高兴了不舒服了,可不要折腾折腾你,消遣消遣你,一来二去,小小的知县只剩下应付差事的份儿,全无做父母官的感觉和威风。如此说来,知县附郭算不算得上三生不幸?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明显属于被虐倾向更近了一层,在同一座城里,除了正四品的知府,再加上从二品的左、右布政使各一员,这么一来,光是送往迎来、招待过往长官就够七品知县喝一壶了,不是孙子也是孙子,真正所谓“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最可怜的莫过于在京城里当个附郭知县了,唉,不说也罢,满房满炕都是亲爹,说起来都是泪啊。

    想到这里,三郎嘴角不由抽动了几下,几乎笑出声来。等他回过神,这才发现左右几个人都像瞧怪物似的看着他,连忙抹了把脸,掩饰地嗯嗯清嗓子,稳稳神又问道:“好,元昊提醒的是,南昌城里还有个附郭的南昌县。不过敢问各位,进过南昌城里哪个衙门吗?”

    王戬几个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看,迟疑地摇摇头。

    就在三郎暗自得意,企图接着忽悠之时,王戬一句话差点没噎死他:“表哥,你进去办过差不成?”是啊,你进去过还是咋的,大家顿时来了精神,转头一起瞪着三郎。

    三郎差点就要跳起来狠狠在他头上凿上一下,顶你老母的肺,亲亲,尊尊,贤贤,你搞得清楚嘛,谁是受教育对象啊?但三郎没有这么做,只是微微一笑,反问道:“尊驾是小王吧,你举手提问了吗?”

    三郎调侃一言既出,凝神细听的众人悠然心会,不由哄然大笑,纷纷起身抚摸王戬的头顶,对绿油油的小王八表达了足够的同情之意。王戬左支右绌,一时间狼狈不堪。

    打闹了一阵,三郎心道自己调门大约起高了些,思忖之下便含笑压压掌心,示意大家安坐下来,又问道:“诸位当中可不缺本地人吧,”他冲随父上任的许文杰客气地抱拳揖礼:“即便像许兄这样的,数载下来与我等情意投合,兄弟一般,不是本地人也是本地人。那我请教,本县的衙门大户又是如何?”

    在座的各位说起来都是干部子弟,像福寿这样的至少也算沾了个边儿,平常出入县衙比进自家大门还顺溜,你跟他们“请教”本地的衙门口和大户,还真是老奶奶吃豆腐——正好。

    抢先举手的符元昊又得到了炫耀的机会,站起来得意地摸摸鼻子,扳着指头道:“县衙咱就不必说了,照壁、仪门、大堂、二堂、内院一字到底,急递铺在右、鼓楼往北,申明亭、旌善亭不能少;走进仪门,戒石亭中立,寅宾馆靠左,南监右引,大堂之下藏了个典吏厅。典吏厅上端坐着许文杰他爹,那老头说白不白,说黑不黑,一天到晚转心思……”

    许文杰自不愿意符元昊排揎他爹徐大印,黑着脸一个饿虎扑食乱拳打将过去,却被早有准备的符元昊躲了开来,在众人的欢笑声中,两个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跑,在院子里鸡飞狗跳好一阵折腾。好容易尘埃落定,在大家或真或假的劝阻下,两个人喘着气隔着石桌坐下,福寿翻翻眼皮不耐烦地插嘴道:“几位少爷成天在里面穿进穿出,那县衙有什么好说的,除了內衙、倾银房、县仓重地,日常没人去的架阁库、卤簿库、养济院里的老鼠,都没你们熟悉县衙门门槛槛。可说有什么稀奇,无非是大堂下六房东侧的吏舍眼看着荒废了,各房吏员散衙后或回家、或借住,早就不在吏舍里住了。”

    三郎知道,太祖朱重八从自身感触出发,为了防止吏员内外勾结舞弊,大明建立之初便强令各衙门吏员平时要待在县衙内,一般不允许擅自出衙,杂处民间。

    事实上,这种规定实在缺乏人文关怀,可以想见不可能持久,撇开人多房少、院小墙薄等原因不说,试想谁下了班后还愿意暴露在长官的监督之下,不能闲聊,拒绝串门,伸个腿放个屁都嫌憋屈难耐,连晚上跟老婆人伦一次也不敢弄出声响,我至于受着罪嘛!

    泱泱帝国,怕就怕“一般情况下”几个字眼,有一般就有特例,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再加上距离洪武年已然十多年了,老鼠搬家,一天一点,到最后连实习生性质的书手下班后都大摇大摆回家耍去,如此一来这项规定也就名存实亡,没人再提起了。

    三郎一笑,却没接福寿的话题,转向正幸灾乐祸的王戬道:“还有吗?”

    王戬尚未摆脱刚才“小王八”的阴影,突然被三郎问到,不由兴奋地站了起来,连声道:“还有还有,县学、社学、城隍庙、理河厅、养济院(赡养孤老无靠之人)、漏泽园(收集埋葬无人认领的遗骨)、旛竿寺和蜡烛寺等处不说,这几天府里来的崔推官就住在公馆(接待过往官员之所)里,听说今天由县大老爷陪着,检查际留仓、便民仓等处的存粮。另外,本县高湖镇西头码头乃水路繁华、商贾辐辏之地,专设有巡检司、水马驿和税课所,其中的油水颇为可观,巡检司里巡检的品级虽只是从九品,但往往手眼通天,即便管知县也鞭长莫及,不可能完全控制……”

    许文杰突然打断王戬的话头,献宝似的插嘴道:“听说啊,这最近西头码头上的一班力夫可准备接收县城里的码头了……”

    三郎不由打了个激灵,谁不知道县城码头是王妈妈死去的丈夫王把头打下的地盘,高湖镇西头码头却是民壮头目刘甫义他爹刘把头的天下,虽说现在王把头的大徒弟熊海根主事能力弱了点,势头不如王把头在世的时候兴旺,但你收你西头码头的钱,我管我县城码头的事,双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突然间,刘把头怎么会想到接收县城码头?

    接收,不就是劫收的同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