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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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二堂会审

    wed sep 14 11:06:12 cst 2016

    万梁氏的意思明明白白,我就是我梁秋娘,不是万梁氏,我已经与万洪松划清界限,泾渭分明,势不两立。

    “等等,等等,”老娘重新给老公斟满了茶,往前凑了凑,急切问道:“不甚相干,管她叫个什么,只是不知她今天穿着什么衣裳,带了首饰不?”坐在下首的陈姨娘停下轻拍熟睡嫣儿的手掌,也睁大眼睛看着丈夫,显然也是好奇十足。

    女人的思维确实异乎常人,郑班头像遇见傻子一样,惋惜地左瞧瞧老婆,右瞧瞧小妾,艰难地咽口口水道:“上堂之前,这娘们确从我们前面押过,我记得她一身月白的小生纱大襟褂子,底下一条同色秋罗裤,碎花膝裤……”

    打住,打住,有较真的看官问了,又是秋罗裤,又是膝裤,这梁秋娘为啥穿两条裤子?这位看官有所不知,这膝裤还真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裤子,实乃一双无底长袜,束在膝盖以下以遮盖脚踝和脚面,随着行走飒飒有声,美观大方。如果一定要在如今找个参照物,年长些的不知是否记得1980年代的舞剧《丝路花雨》,里面女主角的遮脚喇叭裤大约有那么点的意思。

    郑班头刚停下来喝了口茶,见他媳妇又起身想给他倒水,连忙抬手止住,竹筒倒豆子痛快交待道:“梁秋娘既没胖,也没瘦,还和前几天一样,白白净净的;衣裳是娘家人送进去的,她头上不过一根绊头带子,原来的银鎏金蝴蝶簪子,她娘家人连同两吊钱一齐要送给白司狱,被老白给退了回去,一则嫌不吉利,二则实在把不住这个案子的脉,不太敢收。”

    老娘和陈姨娘有些不好意思了,差不多同时掩口吃吃而笑,夫君真是个急性子,果然爽利的很。

    三郎盘腿揉着自己的小腿,不由催道:“管大人倒是应允了没有?”

    郑班头笼回心思,仰着脸道:“却是应允了……”

    当时问过姓名住址等项,管知县在堂上又问道:“你有子嗣否,是你亲生的吗?”

    “民妇有两个儿子,确是亲生。”梁秋娘素面向天,一字一句清晰答道,如同在说别人的事。

    管知县又问道:“与何人所生?”

    梁秋娘顿了顿,不带丝毫感**彩回道:“与而今的丈夫万洪松所生。”

    “两个孩子现在何处?”梁秋娘话音刚落,管知县马上追问道。此言一出,堂上堂下静悄悄一片,静得连掉根绣花针都几乎可闻。

    列位也许奇怪,明明大家都知道了梁秋娘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管知县直接问不就得了,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嘿嘿,隔行如隔山吧,这种问法放在今天叫做诱供,一旦被律师抓住把柄,便成了篇上好的翻案文章,而在大明朝,会不会做官,怎么做官,也是要由一个一个细节环环相接,前后呼应,从而铺就如花似锦的前程。细节者,就是管知县今天的一句句问话,是否得体,是否恰当,也就是成功者的一言一行,一动一颦。别忘了,崔推官还坐在旁边,即便一声不吭,人家也是南昌府派下来指导工作的一级官员。

    “上次民妇已经说的清清楚楚,我,我杀了他们。”梁秋娘语气虚弱,但字字清晰。在高坐的管知县、崔推官的角度,看不到堂外,却有阵阵传来一片哗然私语。

    管知县不轻不重拍了拍惊堂木,死死盯住梁秋娘,一字一顿重复问道:“你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两个儿子?”

    此时,梁秋娘用手指扣牢石板的边缘,支撑着几乎瘫软的身体,硬着心肠回道:“是的,是我用菜刀杀死的。”

    管知县示意旁边的吏员仔细记录下来,接着简短问道:“为何?”

    堂前,梁秋娘浑身颤抖伏地不起,管知县端坐不语且由着她,眼珠不动似看非看着空气,似乎并不急着获得答案。

    良久,梁秋娘抬起苍白的瓜子脸,咬牙切齿道:“因为他们是万洪松的精血骨肉!”

    堂上堂下一片沉寂,略显空旷的二堂里似乎只有梁秋娘的这个理由在盘转回荡。

    梁秋娘不是本地人,娘家远在南昌府进贤县,十七岁通过亲戚介绍、媒妁之言嫁到靖安县。她初次出嫁,所嫁之人可不是万洪松,而是万洪松的生意伙伴陈水根。

    那时万洪松也没开店,万洪松和陈水根合伙从南京、松江等地贩布运回南昌府及下面县里,转手批发给坐商,路上各种危险辛苦不自待言,但利润足以弥补一切。结婚两年,秋娘和水根待在一起的时间拢共没有半年,始终没有显怀怀孕。

    五年前的夏天,天时突变连降一旬大雨,刚刚雨过天晴,万洪松一身泥水狼狈赶回靖安县,先赶到陈家,哭着传达噩耗,下大雨的时候,他们正乘船在鄱阳湖上,小陈不意落水淹死。

    在中国古代几乎没有旅游远足一说,做生意的千里奔波在外,客死他乡、莫名其妙与家里失联都不足为奇,加之万洪松做生意做人一向规矩守信,童叟无欺,所以陈家也不怀疑,只能举家哀伤了几天,忍痛做个衣冠冢发送了水根。

    发丧入土之时,万洪松执兄长礼,在小陈的墓碑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絮絮叨叨苦苦自责,以致吐血昏倒被别人扶回家里。

    小寡妇陈梁氏自然要守孝的,陈家父母虽说死了儿子心情郁闷可想而知,但也通情达理,一年后便劝陈梁氏找个好人家,没必要为了看不见的名节陪着他们一起老朽下去。恰巧此时,万洪松诚恳登门提亲,陈家借坡下驴,甘愿赔了嫁妆,也就同意了。结婚后,万洪松也不外出贩布了,在西门街觅店面开了春风绸布庄,春去秋来三年过去,已经改叫万梁氏的梁秋娘生了两个儿子,一家人忙忙碌碌,却也其乐融融。

    事情的改变发生在两个月前。

    三郎心里估算了一下,那时节大约也就是自己轮回苏醒的时候。

    当天傍晚时分雨过初晴,万梁氏拿了把小竹椅坐在堂屋前织补袜子,两个儿子蹲在荷花缸边嬉戏喂鱼,万洪松摆了张小桌子,温了一盏黄酒自斟自饮,哼唱些戏文。荷花缸里突然蹦出来一只青蛙,扒在颤颤巍巍的荷叶上呱呱直叫,两个小孩调皮,折了根树枝拨弄青蛙,非要把它掀下荷叶捅下水去。万洪松醉眼惺忪地瞧了半天,眼睛发直脸色渐变,突然自失地咧嘴一笑:“可不就将水根捅了下去!”

    梁秋娘全身过电似的一颤,刹那间明白了一切,但她没哭也没闹,依然低头补她的袜子。万洪松话一出口脸都吓白了,马上反应过来,紧张地盯着老婆的脊背,良久方迟疑地自去睡了。秋娘不言不语自带儿子洗漱过,也上床睡下。

    两个月后,梁秋娘杀了儿子,自到县衙报案。

    听得入神的陈姨娘一脸的恓惶,紧紧抱着已经沉睡的嫣儿,不禁插嘴叹道:“她却如何下的去手啊!”

    老娘起身走到小竹床前给四郎掖掖被子,又给老公和三郎加满了水杯,也叹道:“以前上街买菜赁布,也没少见这妇人,白白的皮肤,极俊俏的脸上几颗小白麻子,确实招男人待见,老话儿说虎毒不食子,她如何下的去手?”

    三郎望着茶杯沉思,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杀了人就是杀了人,何况杀得还是一双亲生骨肉。

    不过看情形大明朝的臣民似乎和他的思维方式不太一样,果然郑班头在灌下一杯茶后,鄙视地乜了他两个婆姨一眼,以一种老师傅的口吻道:“妇人之仁,回来时我且跟着几个读了点书的押司走在一路,一个摇头晃脑说什么‘有治人,无治法’,也有人反驳说杀人偿命,国之明法,于经于律,两无违背,即便有仇必报,也不可擅杀,一路上那争得那叫一个热气腾腾。不过我觉得最后宋押司说的还是在理,他说天理国法人情,天理终究摆在第一位,天理是什么?无非是人世礼法,在庶民嘴里就是良心,当今圣上以礼义治国,这梁秋娘之所以杀人,是为了报前夫之仇,放在礼法上有何不可,完全解释的通。他说完了,别人再无声音,各自散去了。”

    三郎纳罕还可以这么解说啊,不由笑着调侃道:“受教了,难道老爹又参与了他们的‘谋反’之举?”他记得前几天宋押司在太平洲上拉郑班头入伙意图赶走管知县,当时郑班头含糊带过,自己还劝了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殃及自身。

    郑班头脸上红了一红,嘟囔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老娘和陈姨娘不知两父子在说什么,连连催问,郑班头只好又重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形,再三表示与己无关。老娘和陈姨娘也和三郎站在一起,反复唠叨些有多大肚量吃多少饭、平安是福的道理,弄得郑班头不胜其烦,坐卧不安。

    三郎见自己一句话惹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心里也觉得该对不起老爹的,连忙岔开话头,问道:“不知还提审了万洪松没有?”

    一听这话题,老娘和陈姨娘马上住嘴,眼巴巴地再盯着郑班头。郑班头在心里叹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掏出槟郎袋道:“要不怎么说人不能起坏心思不是,带下去梁秋娘,管知县还真提审了万洪松。他带着镣铐一被拖上来,二堂内外那叫一个骚臭,原来这家伙痴呆了不说,还天天在裤裆里大小便,一天白天晚上只念叨四个字……”

    老娘插嘴道:“该不是念叨孩子?”

    “除了孩子,他还能念叨什么?还我崽啊,还我崽啊,那叫一个凄惨,一句又一句,听得人心肝直颤,”郑班头摇摇头,接着道:“管知县大概是想拿下口供,捏着鼻子命人带万洪松洗涮了,再拎上堂来,十个小板耳光打清醒,倒也是有问必答。”

    “他都认了?”老娘问道。

    郑班头抬头望望天,感慨道:“儿子都没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从一打头垂涎梁秋娘的美色,到心里谋划,再借下大雨邀水根出仓查看货物,一竿子将水根捅坠进湖里,全招了,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