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字体: 16 + -

第五十五章 孙大脚

    sat sep 10 17:38:12 cst 2016

    到了晚上该就寝的时候,三郎才明白老娘、姐姐的良苦用心,毛驴驼了几床被褥发挥了大作用——下午趁艳阳高照,秋香和她娘用皂角水洗刷了几架木床,摊晒开几捆稻草——到了晚上上床的时候,秋香两个哥哥外出借宿,她先在床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再垫褥子,又道山里晚上秋凉,给三郎又加了一床被子。王戬眼尖看了闷在肚子里,绝早洗了脸钻上了三郎的床铺,赖着再不肯起来,气得许文杰和符元昊哇哇乱叫,无可奈何也只能两人拼床另睡。

    隔着粗布床单,闻着干稻草的清香,小腿酸痛的三郎觉得无比的舒畅,和他抵足而眠的王戬早已睡着,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另一个房间里的秋香,抱着妈妈似乎有说不完的体己话,隔着竹坝墙,嘀嘀咕咕的轻语和掩不住的笑声足以让大梁下的空间充满了温馨的气息,合着窗外秋虫嘟嘟聒聒的鸣叫声,共同奏起天籁般的安眠曲,丝丝袅袅,似幻还真,带着似睡非睡的三郎回到了刘美姝和儿子的身边……

    三郎和一帮小伙伴在秋香家里住了两天。村里的陈年腊味和鸡公鸡婆算遭了殃,吃了不说,三郎几个还买了不少腊野猪肉和麂子干巴。老邓和老李收了一张云豹皮、两张虎皮和十几张狐皮,三郎摩挲了半天直说可惜了,符元昊问他可惜什么,他又不说,摇摇头一摇三晃出了门。当然,三郎没忘又拿了两串钱作伙食费。

    这天上午,秋香他爹、秋香带着三郎几个爬上了洪坪村边上的最高峰岩顶。三郎极目远眺,但见天高云淡,山外环山,崇山峻岭,林木参天,他将视线移回近前,咦,奇了怪了,位于两山之间一块偌大的河滩地上的洪坪村,四周很明显一圈圈土墙似的围墙和几座错落有致的烽燧,虽经岁月风雨的冲刷已现败像,但整个轮廓和形制宛如摆在沙盘当中,难怪进村出村时总觉得高台林立、土墙环绕。三郎随即又反应过来,现在洪坪村全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几户人家,绝对不可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量,况且在这深山中,打造一座城池有何用意?

    王戬他们也看出山下不同寻常的地形建筑,大家不约而同都望向秋香他爹。老汉叹口气,指点着山下娓娓道来,得亏又秋香翻译,要不还真鸡同鸭说,三郎几个愣是听不懂老汉指手画脚讲了些什么。

    洪坪在一个甲子前曾是一个兵营,不过不是大明的兵营,而是陈友谅的练兵场和后勤辎重基地。前元至正年间,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打生死之战,洪坪就是陈友谅练兵的地方,都说陈友谅兵发洪都便从此地出发。及至陈友谅兵败鄱阳湖,身死泾江口,大将张定边只好驾小舟载着陈友谅的尸体,护送谅之子陈理逃奔武昌立朝为帝。刀来剑去,血花飞溅,双方一时间都忘了洪坪尚有千余守军妇孺和粮饷辎重。等到战败的消息传来,洪坪的守军大惊失色,有撤退去到武昌,有带家属逃回家乡的,各自收罗军资顿作鸟兽散,也有一班行动不便、诸事拖累一时无法起身的,只好留守原地听天由命。这逃散的人一多,想不引起注意都不可能,大明军自然派出一哨人马进山追剿,杀了百多个不长眼的,起获一批军械辎重,引军自去了。洪坪自此衰败下去,又传说常常闹鬼无人敢来,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线,而从此在这里苟延残喘过活的,也大都是兵败军卒的后代。除了一年两季收地租和轮流负担徭役,洪坪一般农民与山外已无联系。

    听秋香翻译完,大家久久不语。良久,王戬好奇地问道:“此地真闹鬼不成?”

    秋香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也在这里玩了几天,可见有鬼?”

    王戬迟疑地摇摇头,此时远处山谷里传来几声沉闷的叫声,几个小子脸色略变,不由往中间挤一挤。秋香笑道:“鬼是没有,飞禽走兽却从没少过,小时候跟爹娘在山里种地,麂子地头走,野鸡头上飞,老熊豹子也不少,不过你不招惹它,野兽都是避着人走的。”

    三郎摸摸鼻子,讪讪地远望假装看风景,自觉脸上发烧。

    ﹌﹌﹌﹌﹌﹌﹌﹌﹌﹌﹌﹌﹌﹌﹌﹌﹌﹌﹌﹌﹌﹌

    玩了两天,三郎想起老娘的叮嘱:‘眼看中秋就到眼面前了,可别误了回家吃团饼’,告别了秋香父母,匆匆打道回府。

    与此同时,王子介在他的办公室里却遇到了件麻烦事。

    王讼师最近可谓顺风顺水,春风得意。虽说上次放告日的赌局妹夫只分了他十吊钱,可转身妹子又塞给他五吊钱,里外里他没亏着,更重要的在于,他的名头在一夜之间打响了,愈来愈有红里发紫的迹象。不光在县城范围内,现在即便是县里其他村镇到县衙打官司呈词的,原告也好,被告也罢,哪个上堂之前不去王妈妈茶肆咨询咨询王讼师的意见,心里能踏实吗?

    王子介的生意日渐繁忙,连带着茶肆的流水也涨了不少,王妈妈高兴之余给王子介收拾了间房子,专做收发登记之用,又从后院里晒太阳的老伙计当中找了两个粗通文墨的,由王讼师出钱做了身新衣裳,堂而皇之地义务伺候笔墨。王子介也识趣,深入后院一班老东西中访贫问苦,干脆再破费几文,再请了四位黑脸纹身的充作保镖,大家都有事做,忙忙碌碌的皆大欢喜。其实这也是他聪明之处,县城里做讼师这行的他也不是蝎子的尾巴——独一份,同行即冤家,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但凡做这行的,哪个不是拳头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马过,哪个在市面上没玩过三刀六洞,哪个没有眼线直通向县衙?所以王子介不得不防着点,以免回家走在巷子里被砸了黑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传出去堕了名头。

    王子介终究是个读书底子,思想境界不同于引车卖浆之徒,在家里憋了两个晚上,还真让他想出个招揽生意的绝招,招式狠毒而又花骚惹人,大有灭绝同行、一统县城讼师行当之势。

    且说这天上午,西门街上开头巾店的魏老板拖着脚板,低头走过城东,太阳明晃晃的,他一步三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因为得罪了一个人,或者说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这话说起来也不远,三天前的事儿,可魏老板觉得这三天比三年还冗长难捱。

    魏老板不是本地人,乃邻县奉新赤岸镇人士,一年前在西门街上赁了人家一爿长条小间,挂满各式头巾发售,早出晚归只租住在县城豆芽巷。生意不大,魏老板没敢接老婆孩子开伙住家。

    三天前的傍晚,魏老板因多买了几顶头巾,心情大好在街旁的露天摊上叫了一角本地浊酒和两个钱的猪下水,吃完满意地抹抹嘴,酒酣肚圆摇着回家准备睡觉。临近住房时天已擦黑,眼神不太好的魏老板发现街边樟树下似有一人在干什么,白花花的,蹲在那里一蠕一动,不由好奇伸长脖颈多瞧了几眼。这边还没看清,那边却飞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伴随着凌厉的骂娘声顿起。魏老板躲过‘飞雷’,听到骂娘声心中立觉不妙,也马上明白那人是谁,在干什么——不过是邻居孙大脚在树下洗脚,扔过来的不正是她一只横量足有三寸、顶风臭半条街的绣花鞋。

    “兀那贼配军,老娘在树下洗个脚,你自走自的路也就罢了,倒来调戏老娘,老娘岂是那臊贱货色,看了第一眼也便忍了,没完没了左一眼右一眼,巴巴要钻进老娘的腔里来!肏娘贼,欺负我家老公不在,你好来补空不是,一天到晚缠扰不休,居心不良不说,臊发起还不要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狗样的东西,以为多寻几遭,老娘会搭理你不成?我呸……”高亮的骂街声响彻豆芽巷,自认倒霉的魏老板三步并作两步逃进了自租的房屋,紧关房门不出,转瞬间大街上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这条街上没有一个人惹得起孙大脚。这老娘们五六年前过了老公,拉扯两个孩子自过活,按理说苟延残喘、艰难之极才对,可事实恰恰相反,她不但撑起了一个家,还活得十分滋润,原因没别的,仅仅因为孙大脚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努力把自己培养成一块血脖子肉。

    所谓血脖子肉,用在人身上大概相当于北方人嘴里所说的滚刀肉,这类人绝不少见,极端自私、蛮不讲理、胡搅蛮缠、纠缠不清等等词汇都可以堆砌在他们身上。

    除此之外,孙大脚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就是她有一副高八度的嗓音和骂一晚上不重样的本事。别说你欺负她,只要有人敢在她一亩三分地头拈走一根头发丝,嘿嘿,你一定会后悔生在这世上。孙大脚隔壁邻居家里孩子不懂事,爬梯子上墙头摘了她家一个柚子,孙大脚房前屋后跳着脚骂了四天大街,最后活生生逼得自知不敌的邻居以三瓜两枣的价钱卖了房子,慌慌张张逃命去也。自以为占了便宜的买主乐呵呵地住了进去,可没到两年,硬被孙大脚欺负成了一条狗,等反应过来再想找下家卖房时,打倒贴都没人要了。

    这位说,这种泼妇还不好修理,直接乱棍打翻在地,抛到路上喂狗不就得了。打住打住,没谁比您蠢,别说这种方法,更龌蹉的办法都有人试了,也没见降服孙大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人至贱则无敌。寒冬腊月孙大脚堵在人家门口咒人父母偷了她家的鸡,人家气不过一桶冰水从墙头浇下去,孙大脚顶着一身冰甲愣是骂到了宵禁那一刻,第二天抱着药罐子继续骂,直到那家主人彻底服输,双手奉上三吊制钱,这才暂时休兵,临走时还放下话,你尽管倒粪水下来,但凡没有粪渣子堵嘴,若想要老娘停口,你只盼日头打西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