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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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猫鼠法则

    wed sep 07 08:13:36 cst 2016

    镇定,镇定,千万别误会,宋押司绝无胆量和实力造老朱家的反,而是要造管知县的反,两者之间有本质的区别,更准确地说,还不如说宋押司准备给管知县加把火添乱,撵他滚蛋。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这话要从官员和书吏的关系说起,战国秦汉时期官吏一体,官称‘长吏’,书吏称‘小吏’,小吏升座长吏属于升迁常态,根本无人质疑。到了东汉魏晋,开始推行‘九品中正制’, 油和水逐渐有了分层,再到了隋唐实行科举选官制,官和吏之间终于拉开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朱元璋建立大明朝,从他往下算,无论文官武将,无论地域南北,但凡一提起前元吏治,个个感同身受,人人咬牙切齿,都以为前元玩完,这帮胥吏要担一半的罪责。朱元璋编定的特别刑事法令《大诰》里,专门有加重对犯法书吏处罚的章节,同样,在他手定的《大明律》里也有专门一条“吏卒犯死罪先斩后奏”,赋予了长官自行处置犯法书吏的专权。出身士绅阶层的官员对书吏的蔑视,也是从骨头缝里与生俱来的。

    但长官与书吏的关系始终逃脱不掉汤姆和杰瑞的怪圈,大致维持着猫和鼠谁也吃不了谁,你追我赶、均势共存的局面。因为占尽优势的长官一方也有弱点,而且是先天的、不可避免的。起码来说,知县一任三年(京查三年一次),又不准在本省为官,试想一个燕赵人士带着两个随从,千里迢迢跑到西南连绵大山的一个小县里做知县,到了地方一下马,迎接的是一帮满脸假笑、乡音晦涩的坐地炮、地头蛇,你倒明白当地风俗习惯,倒熟悉种种故事陋规,弄得不好审个案子还需要书吏从中做翻译,就算人家伸出一个指头非说这是二哥,你也只能吹胡子干瞪眼,正所谓“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下命令盖大印的非你莫属,实际操作干活的还能绕过书吏不成?

    另外大明老朱家给各级官员开的薪水,实在让人直不起腰来——据说当年朱元璋坐在被窝里是这么算的,你去当州县长官,譬如家里有一妻一妾,一子一女,吃饭一荤三素,再加一汤,米面管够,再帮你想到一家五六口,一年该穿几尺布的衣裳,添几身棉衣,孩子读书买几本课本,送束脩几何,偶尔全家逛个集市该花几文,晚上点个两根灯芯的油灯,方便你批阅公文,你家孩子沾光写几张字仿,两位正副夫人也正好纺线绩纱,赚几个外快,真正是其乐融融,赛似天堂。如此下来,一年给你四十两银子的薪水,啊不,再加二两总够了吧。我想朝会时堂下所有官员一定都在运气鼓眼睛,老朱看在眼里,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们,一个知县,一年就要四十二两的薪水,你知道全国一年下来该是多大一个数目啊,四十二两,四十二两,你知道要多少个农民伯伯种多少亩地,才能种出这四十二两银子?要知足啊,要好好干啊,不然如何对得起我们老朱……啊不,生你养你的父老乡亲?

    散了朝会,转身老朱的一个儿子来找他批建王府的续拨款,老朱看也不看画了圈圈,红红的朱砂汁滴滴答答,三万两也便风吹雨打去了。

    反正这个缺德的工资待遇就这么定了下来,一直执行到崇祯在煤山上吊那一刻,二百七十六年没有调整过,啊不,调整过调整过,老朱的子孙有出息,一遇上兜里没钱的时候,就惦记帮他们老朱家打工的各级官员本来就可怜的薪水,比如说,朱棣打仗没钱用了,惦记起给他打工的各级官员,昧着良心下旨所有官员发薪水一律打六折,其余的四折发些没脱壳的秫米,再加几张贬值千倍的宝钞。后来有一阵又不行了,再打两折,发两斤郑和郑三宝从西洋带回来压舱底的胡椒、苏木,回家烧鱼炖肉用得着。

    如此一来,州县官员到任后,你以为他该如何与书吏相处?答案说有就有,说来就来——明代杂剧中官府衙门人物一上场,往往先念一段开场白:官人清如水,押司白似面,水面一打合,糊涂成一片。这段开场白即便不是标准答案,但也相距不远。

    靖安知县管鸿举管大人当然不是这种“清如水”的人,甫一上任,他第一次用印就发了个“立初榜”,明言“本官一毫不会妄取,此心天地可鉴”,同时搞出个新花样,号称将一次性支付一笔银子给本县商会,换取等额的提货劵,以后內衙需用物品,均由衙役持劵到商号铺户取物,“倘有将银在外买物者,许人指名呈告”。新官上任,自有士绅拜见,官大人回拜时,客客气气送回了他们的贺仪。

    到任几天,管大人自己任命自己做了个巡风官,带着亲随陈九,见天举个灯笼在县衙里面巡夜,检查衙门内各处门户锁钥的封条是否完整、墙壁闸板是否完好,发现了问题,当时只讳莫如深地点点头。第二天上堂,管大人开始对当值书吏、衙役问责,不由分说打杀威棒,也不能打得太狠,五下、十下就够了,关键是你得长记性。

    管知县巡过夜也不休息,就着火烛一件一件细看从架阁库搬来的霉旧档案,阅后也不说什么,撂在一旁。转天碰上件较为繁难的政事,便找来当房书吏,注意不是找各房拿总的司吏,只叫来当班的书吏,笑问当如何处理,一旦发现书吏有蒙蔽侵欺的意思,马上翻脸,棍棒伺候,也不打重了,五下、十下就好了。

    三次、五次弄下来,管鸿举管大人的名头也打了出去,自有那懂事的上前呵卵脬、拍马屁,与六房司吏的关系自然也好相处了。三把火烧过,首先是六房之首的吏房司吏、典吏们,主动约请內衙西席秦老夫子请教诗文,谈了什么诗文外人不知,不过再有考核、考升本衙门书吏的时候便多了道手续,以管知县审定批红为准,当然‘考吏银’的价码也涨了两百文铜钿。

    有了榜样自然好学习,当时郑班头也找到了陈九,重新议了一遍端午、中秋、重阳、冬至、年节、元宵及孩儿生日娘(女儿)满月的礼数,暂且过了关。之所以说暂且过了关,是因为郑班头随后做了件事儿,不能不让管知县刮目相看,并倚为心腹。

    管知县到任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县城西城墙边一户人家宅院被窃贼爬软梯入内,窃贼刚想撬门盗窃,被刚刚起夜上床的主家发现,主家连喊“抓贼”,带着儿子操器具冲出房间,那几个窃贼亮出尖刀逼退主家,打开大门仓皇逃去。

    疾呼嘈杂声惊动了邻居和巡夜的民壮,不久管知县也匆匆赶到现场,指挥皂隶、快手和民壮一番搜索,只在城墙下找到一截麻绳,想来窃贼早已翻过城墙豁口,逃出了县城。管知县又勘查了现场,主家不过被盗了两串铜钱、几件衣裳,管知县上轿悻悻而归。《大明律》上写的清清楚楚,夜间行窃“临时行强”视同强盗,而强盗得赃依律当斩。

    管知县闷闷不乐也是有缘由的,官员因工作失误致错,称为公罪,即使此差错出于官员意志之外的原因,也属公罪,由你本人承担。处罚犯公罪,一般会将笞、杖、流等刑罚折换作赎刑(如罚俸)或行政处罚。问题不在于罚两个钱、记几次过,使管知县担忧的是,看情形以后也难以抓获几个窃贼,而如果失盗(不能及时破获强盗案),他的政绩簿上难免会打个叉叉,直接影响到今后的考核升迁。

    第二天升衙断事,坐在堂上的管知县看见郑班头拽着主家在补递状子,有气无力招了招手,示意递上来。待管知县看了状子,却见案由已变成了“遭窃”,不由奇怪再看月台前,只见主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郑班头倒是满脸堆笑,伸个脖子频频点头,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话说回来“讳盗”(有意隐瞒盗案不报)虽然属于私罪、处罚加重不假,但自己坐在堂上,又有谁敢去触这个霉头。私罪并无,公罪也解,管知县一时间心情大畅,咧嘴朝郑班头微微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带主家退下。

    此后,郑班头在衙门里顺风顺水,势头一直很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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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林总总说了一大堆,我相信各位看官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妙人,也大约明白宋押司了为什么要“造反”了。

    原因很简单,管知县最近大约过得太顺,心理膨胀,手伸得太长捞过界了。宋押司自觉利益受损,私下里联络本乡本土的吏员衙役和算得上号的土豪劣绅,准备驱逐赶走管知县。事实上,这也不是他们头一次这么干,之前郑班头提过的那个死面冷心的钝书生知县,任期未满终因完不成赋税征收任务而被上司弹劾去职,临走时凄风冷雨,一匹瘦马两只木箱,却无一人相送。全县百姓都知道,钝书生知县没有得罪哪个人,而是得罪了所有的人。

    听凭郑班头解释了半天,三郎和齐正文终于明白了个大概。齐正文担心地问道:“不知岳父大人如何应对?”这话问的对题,谁不知道郑班头乃管知县面前一等一的红人,属于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得益者,实在没有必要去淌这趟浑水。

    郑班头惬意地摸摸肚皮,只道:“谁不知道这宋押司外号叫缠死鬼,本班头却是专门捉鬼的钟馗。且由着他们闹呗,我隔岸观火不插手就是了。”

    三郎前思后想,总觉得隐隐不安,又说不出哪里不妥,还是劝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父亲还得三思啊。”

    郑班头哈哈大笑,摆摆手正欲说话,潦河对岸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吆喝,几人凝神望去,那骑在马上连喊带叫的不正是武义。武义见郑班头发现了自己,纵马直奔向渡口。

    郑班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太平岛上的小渡口,吩咐船家速速接人过来。不多时快船回转来,宋押司此时也闻讯赶到,背着手蹙眉站在小渡口石板上。看那武义着急火燎的样子。大家心里都有种不详的感觉。

    船还没有完全靠岸,武义一个箭步跳下船,未及施礼大声报道:“不好了,押司,师父,城里一个妇人杀了自家两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