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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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宋押司

    tue sep 06 08:04:57 cst 2016

    贡赋制度从夏朝开始就已存在,之后历朝历代延绵不息。这种制度说透了很简单,皇族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不是,那全国各地就有义务将最新、最好的土特产向朝廷交纳,供皇族使用,称之为贡赋。到了明代,这老朱家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小聪明一样不缺,但做人做事往往格局不大,眼光不远,总认为这国家都是我家的,我吃点拿点还不是应该的,这也要占便宜,那也要吃贪头,朝廷上下有样学样,基层官员不进贡不行贿就无法保住官位,久而久之,朝政能不糜烂?

    郑班头烦心的原因也正在于此。按道理宫廷一般并不向商人召买硬木,主要来源是指定广东省按年入贡,但凡事就怕有例外,朱元璋建了南京城,他儿子朱棣修了北京城,老朱还有二十五个儿子,个个要分封各地建王府,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个个要建牙开府,一个亲王府即占地将近五百亩地,建房八百余间,想想得花多少建材人工。建宫修殿把川蜀的金丝楠砍光了,怎么办?这对皇上来说真不是事儿,下旨采买就是了,还恬不知耻地专门加一句,下不为例啊。

    以南京工部衙门采买杉木板枋为例,平头杉木的一号者长三丈七尺,围三尺,每根值银三两九钱五分;鹰架杉木的一号者则长三丈,围二尺一寸五分,每根值银一两二钱,负责抓总采买的侍郎不说,具体办事的从九品司务到了地头偏生说平头杉木每根值银三两,鹰架杉木每根值银一两,还逼着商家运到南京工部厂库。你是买与不买,你敢不买吗?此时你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人家也不急躁,笑一笑转身便走,但耽误了皇差,你擎等着坐牢吧。

    郑班头有气无力地遥指在河里一沉一浮的香楠,感叹道:“都是上百年树龄的好木头啊,锯出来的板材微紫清香,和金丝楠木相比,纹理一样的漂亮,也不过少了几根金丝线而已。”

    三郎蹙眉闭着嘴一声不吭,家里摊上这么大的事,他却没一点办法。

    郑班头萧然道:“唉,这次南京工部在南昌府一共采买二十根香楠,府县、商会左折右算居然摊给我们木材铺六根,财大气粗的黄家倒只有两根,这不是要我们倾家荡产,欺负人也没这么欺负的,崽呀,你爹和你姐夫是真难啊……”说着说着,郑班头的眼圈红了。

    齐正文驼着背也抽抽鼻子,赶紧递上一块大方帕给郑班头,同时向三郎解释道:“得亏岳父大人朋友多,门道广,托府道里的经承(府里的书吏)从中说合,又塞了三十两银子的仪程,这才减掉两根。

    三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知县一年下来也不过四十二两薪水,还要七折八扣,郑班头一出手便是三十两银子,行啊,可见家底殷实。大明初年,朱元璋在百废俱兴、无以修补的基础上,以他小农般的想象力构建了一个彻底的小农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只要少量铜钱和钞票就可以解决问题,大部分税收由实物和劳役来支付,换而言之也就是一个农民一辈子可能根本没见过一丝银渣渣,但也活得很好。

    三郎清清嗓子,问道:“却不知这四根楠木运到南京,我们还要亏几多?”

    郑班头、齐正文相视苦笑,齐正文摇摇头道:“总不还得四五十两。”一趟皇差当下来,郑班头又少了三十亩地,活生生被扒了层皮。

    父子、翁婿三人再不说话,各怀心思盯着秋日的河上风景发呆。不多时,下游荡来一艘快船,乘风撑着帆越来越近,船头站着两个穿长衫的人。行的近前,一人突然叫道:“岸边可是郑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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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班头手搭凉棚定睛远眺,站在船头呼喊他的却是刑房司吏宋押司。押司乃宋元时期老百姓对县里六房书吏的尊称,大明初期一般沿用,也有叫令史、提控、外郎、师傅、相公、老先生的,各个地方各个时候有所不同,靖安本地还是叫押司,所以呢,此宋押司可不是水浒里的黑胖子宋江宋公明。

    郑班头连忙躬身施礼,怎么说人家也是朝廷有编制的‘经制吏’,也算步入了特权阶层的一个门道,六年考满可能踏上做官的小路。现在礼部当四品郎中的黄钟不也从做本县书吏开始,一步步走上朝堂的,那可是本县所有书吏的偶像。况且从理论上说,捕快也要由刑房书吏管理,接受人家的刑事侦查指导,当然实际上作为一县之长的知县不可能放心把捕快交给刑房,自己直接管着多方便啊。

    三郎眯眼打量渐渐靠岸的快船,只见宋押司身材高瘦,三缕长髯,一身玄色长衫,腰间结一根儒绦衣带,脚蹬直纹靴子,最醒目的在于宋押司头上那顶前仰后伏的帽子,两旁伸出一对小摇翅,远远看去还真有点像官员的乌纱帽,走在路上唬唬乡巴佬那是绰绰有余。他身后的半大小子和三郎年纪相仿,想来便是宋公子了,也是长衫,也是靴子,昂着个鹅头,也学他爹背着个手迎风而立。三郎越看这半大小子越觉得面熟,确乎在哪儿见过,一下又想不起来。

    一待船家搭好船板,宋押司纵步如飞下了船,朗朗大笑与郑班头见礼,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似乎对郑家贱役的身份全无偏见,还特意叫儿子宋炯云上前与郑伯伯施礼。宋炯云这才不情不愿地挪下船,撅着嘴略弯了弯腰作了个揖。宋押司见了,眉毛一耸正欲发火,郑班头连忙上前拦住,极亲热地抚着宋炯云的肩膀,向宋押司夸道:“身量非常人可比不说,我却是学过几天相法的,细看令郎龙睛凤目,必食重禄之福,口如角弓,位至三公无疑,想来押司平时在家里没少督促令郎读书上进。我这双眼睛全县有名的毒辣,几十年后若不应验,押司挖了它去当泡儿踩!”其实他心里想,几十年后你宋押司在不在世上还两说呢。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宋炯云被郑班头一席口不对心的吹捧恭维得两眼笑成一条直线,嘴角弯作一钩月牙儿,脚下不觉靠近了郑班头两步。郑班头借机也向宋押司绍介了自家犬子和女婿,特意提起三郎病重期间宋押司如何探视关照云云。宋押司和齐正文只点点头,掉头上下打量打量穿着短衫的三郎,和颜悦色问道:“听说在曹舅山上贵驾作过一首《长相思》,道是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三郎不知宋押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打算夸夸自己,还是找茬作法刁难,礼多人不怪,只好又作揖道:“一时涂鸦之作,污了押司的慧眼。”

    宋押司眯着眼直摇头,转向郑班头批评道:“这就是你不对了,养了个好儿子昌盛家族,明知本朝不设辅相,反倒给我这孽子批出个宰相命,想害我不是,你个老杀才!”

    郑班头被骂了也不以为杵,反而摸着肚子哈哈大笑。三郎赔笑不语,但心里实在想不通老爹怎么跟上级司吏也混得烂熟,相互之间可以如此戏谑笑骂,不拘小节。

    宋押司骂过老的,也没放过小的,直通通指着三郎的鼻子头道:“不过我真没说错,‘生子当如孙仲谋’,小崽子和老白借案子设个赌局,可不把管知县和我们都兜了进去,一个个假装认真审案,还不成了你赌局里的棋子,说,那次和老白骗了多少银子?”

    三郎除了摸鼻子苦笑还能怎样,唉,真是猪怕出名人怕壮啊,下次可得谨言慎行,少出这种风头。

    郑班头哈哈笑得更得意了,一副不骂不舒服的贱样。

    宋押司回头望望自己咧着大嘴傻笑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呵斥道:“学着点,人家这才叫博弈,稳如泰山,算无遗策,一篇都吏(刑部的高级书吏)都驳不倒的状纸,躺在床上就能把银子赚来了。都像你一样,借着你老母的遮掩,拿银子去赌坊塞狗洞,多少是个够?万贯家财也要被你败光了,下次再敢去,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三郎同情地看着垂头丧气的宋炯云,一下子想起在那里见过他了,当天在云林寺旁的简陋赌坊斗鸡场边,坐四方扶手椅、摆盖碗茶的两位纨绔之一,不就是这小子!

    郑班头这才问起宋押司因何乘船下乡。宋押司皱着眉道:“我在太平岛上不有几亩薄地,托太平寺里的老和尚一齐打理,年年到了这时节不都要收点租米,再议来年的章程。我何尝不知老和尚日里夜里想谋我的田,勾搭几个佃户做手脚回回报水淹。分不到几颗租米也就罢了,烦心劳神不是?今年这次去,总要找个茬口攀绊一下老秃驴!”

    别人家事,郑班头只笑不语。宋押司回头瞧了眼几个晚辈,却拉着郑班头走到旁边咬了半天耳朵。

    无利不起早,人家乘船靠岸总是有缘由的。

    不过半晌,两人笑呵呵招呼几个晚辈上船,一同去太平岛。太平岛不过是位于潦河中的一个江心洲,沿岛环植翠竹,中有稻田,真是翠边增翠,青里添青。太平寺规模不大,内容略简,但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借着蓝天远山的依稀留白,抬眼望去也有几分韵味。

    太平寺的老和尚和几个短衣佃户早已恭候在石阶小码头边,见船将将靠近,赶快接住船家抛过来的缆绳,又慌手忙脚搭船板,伺候几位爷上岸。

    不几步到了太平寺,老和尚、佃户拥着宋押司父子去看了将熟的稻田,又到禅房商议佃租事宜,郑班头带着儿子、女婿在寺院内外漫步轻摇,随意而行。踱进岛边竹林里,郑班头瞧瞧左右无人,这才轻声谈起刚刚和宋押司嘀咕之事。

    宋押司私下里串联鼓动一班书吏衙役,准备造管知县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