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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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储木场里的楠木

    mon aug 29 08:21:39 cst 2016

    许文杰奇道:“怪哉,说起来这宝峰寺也是唐代天宝年间传下来的石门古刹,谁人不知马祖道一曾在此接引学人、弘扬禅法,刚才远远看去古柏参天,殿堂俨然,何以到了山门口却没有一个香客游人?”

    王戬接嘴大大咧咧道:“也说不得佛陀今天旬日休息则个。”众人哄然而笑。

    行得近前,一众人等齐与小沙弥见礼,三郎随口问道:“小师傅,今天祖庭缘何门庭冷落?”

    小沙弥含笑道:“阿弥陀佛,施主却是不知,近日有出尘上士来本寺挂单,振锡摇铃三响,顶礼方丈后接谈甚欢,知客大师兄办大斋,送之尊客寮。今天方丈召集本寺僧众至禅堂,由高僧讲经开示,参悟同修,故暂时安居一天。施主如参观浏览,每日再来不迟,如确有朝礼之心,尽可自行入内礼佛。”

    山门内沿壑平旷、香烟缭绕,三郎不由多看了小沙弥几眼,荒山野岭的,难得碰上这么一个相貌清秀、言语得体的和尚,难免心存亲近的感觉。三郎缓步上前意欲和小沙弥攀谈几句,适逢微风吹来,殿前檐下銮铃清脆作响,松涛飒然声远,这时候居然闻到淡淡的羊膻味。三郎脑子里倏地有些短路,江南向来并无吃羊肉的习惯,即便有尝鲜的,也是入冬后官宦人家的烧钱嗜好,寻常人家哪里有这等雅兴,况且还是在寺院山门外,这羊膻味却是从何而来?当然不可能从王戬几个身上,只能是眼前几步之外小沙弥身上散发出来的,更准确点说是从他的僧袍上散发出来的。不食荤腥乃出家人饮食的基本戒律,现在不管小沙弥是否吃了羊肉,至少他沾了一身的腥。

    直觉告诉他事出反常,三郎神态却没有一丝变化,笑嘻嘻地与小沙弥施礼道:“师傅所言极是,我等哪有给丛林添麻烦的道理,且回转去,明天再来不迟。”

    小沙弥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不再搭腔。三郎再望望山门里面,只觉得松柏森森,殿堂内阴影重重,连忙挥挥衣袖叫王戬三个转身先走。

    走出百十多步转过山石路口,只感觉脖子发僵的三郎擦擦额头上的冷汗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三个人互相看看,符元昊迟疑道:“我闻到,也不确定,那小和尚有狐臭不成?”

    三郎转向王戬和许文杰。王戬抽抽鼻子:“有味那是没错,我闻到像是羊膻味。”许文杰点点头表示认同,转瞬疑惑道:“莫非小和尚偷嘴了?”

    三郎回头望着寺院里的塔尖,久久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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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踢踢踏踏回到齐正文宅院门口,正好碰上郑班头和女婿出门,王戬等自是见礼不迭,郑班头脚下未停,敷衍地意思了一下,王戬几个吐吐舌头侧身刺溜跑进院里,只有三郎掉头追上老爹和姐夫,看看郑班头阴沉着脸只顾自己向前走,大约知道盘账结果不太乐观,悄悄问姐夫:“这是去哪儿啊?”

    齐正文目不斜视紧跟在岳父屁股后面,简短道:“河边储木场。”

    郑班头回头瞟了一眼儿子,浑然忘记了数次解围之惠,端着老子的架势教训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混个啥?既然跟来了,也听听我和你姐夫如何舞弄生意,晓得一下家里的事,唉,真不知道你的心思放在哪里!”

    三郎听着怎么都像指着秃驴骂和尚,回头看看齐正文,一颗脑袋几乎缩进腔子里去了,心里不由这半个上门女婿真不好做啊,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站着说你没坐到,坐着又说你没站到,活活要磨死人,切记切记,以后不能上这个当,就算皇帝老儿招我上门也不去,榜样可不就在眼前。

    所谓储木场,不过就是拦出一块河滩,打几根木桩,将借春汛运下山的木材堆积在一处,需要去皮的,则浸泡在河湾里,以泡烂树皮,省去了刨皮的环节。

    离渡口不远,齐正文指指前面的几堆数丈高的木头,对三郎说:“这就是我们家的。”

    三郎抬眼看到旁边有个突兀参天堆了十几垛木头的储木场,与自家储木场之间拉起了围栏,气势明显不同,遂问道:“这又是谁家的?”

    无人作答。三郎疑惑地回头看看老爹和姐夫,两人脸色不豫,再阴晦一点大约渗得出水来。过了一会儿,郑班头胡乱摸摸脸皮,干巴巴道:“黄家的。”

    三郎左瞧瞧黄家的储木场,右看看自家的储木场,确实不像一码事,人家那几垛高耸入云的木材放在河边,自家的木垛怎么看都像幼儿园没毕业的娃娃,让人感觉没有底气。齐正文大约是为了长自家气势,拉着三郎紧走几步,指向河湾道:“你看!”

    只见浅水河湾拦就的木栏内浸泡着四根大木头,已劈去枝桠,长有数丈,胸径足有两人合抱,三郎思维一时陷入停滞状态,两人合抱意味着大木头的胸径应有五尺以上,这,这——三郎的思维一下子跳回到郑红旗模式,那时候他肯定见过这般大木头,是在,是在——没错,是在北京故宫、也就是紫禁城的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啊不,当时还叫作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那里面的承重柱仿佛就是这般粗细、高大。三郎记得紫禁城建成于永乐十八年,距离而今不过五年时间,建成后不过一年,前三殿即焚毁于一场大火,一时间朝议沸扬。不过,重修前三殿应该是在正统年间的事,难道因为自己的蝴蝶效应,连前三殿的重修工程都提前了?朱棣老儿明年要驾崩宾天了,临死前还搞了次北征,他哪有精力和财赀重修前三殿啊?

    看到三郎痴痴呆呆的麻瓜像,郑班头和齐正文耷拉的嘴角不禁上扯都乐了,嘿嘿,你小子不是聪明嘛,敢情也有坐蜡傻眼的时候啊。

    齐正文到底年轻同情心未泯,上前拍拍小舅子的肩膀。三郎尚未从震惊中回复,期期艾艾问道:“真是、真是楠木不成?”他知道自从大明修建了南京、北京两座皇城,这块丰饶的土地上再无成材楠木可用,几百年后大清重修紫禁城时,只能选用次一等的小叶檀。到了民国之后,连松木也敢拿来凑数。

    齐正文道:“没错,确是楠木。”

    “前三、三殿……”三郎的舌头又开始打结了。

    “前三殿还不在哪儿撩着晒太阳,宫里用的是金丝楠,咱这叫香楠,都是楠木不错,却不是一码事,”郑班头瞥了眼儿子,冷冷道:“价钱差一半多呢,宫里不稀得用。”

    三郎喉头一紧,宫里用金丝楠不错,但谁家里又有胆子敢用香楠建房子,明显属于寿星老上吊——嫌命长,这叫僭侈逾制,满门抄斩还算客气的,他马上接着问:“谁敢买啊?”

    郑班头凝神打量打量自家儿子,心里纳罕这猴崽子怎么一下就能抓住重点,他顿了顿道:“南京工部衙门负责采买,给汉王府用的。”

    三郎恍然大悟,心里却像辘轳上断了绳子的水桶似的一沉到底——汉王叫朱高煦,在朱棣活着的三子中排行老二,太子是他大哥朱高炽,体胖好习儒家学术,素为马上皇帝朱棣嫌弃。朱高煦与他大哥恰恰相反,长得最像他老子不说,运动细胞极为发达,身体健壮,武功超群,在‘靖难之役’朱棣发兵之初就做了先锋,多次在朱棣濒临危难的时候,力战不退转败为胜,救过他老子的命。当时,满脸征尘的朱棣抚摸着自家儿子的背部,感叹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之余,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努力罢!世子你哥常常生病。”

    完了,朱高煦就是被他爹这句话害死的。

    朱高煦最大的缺点在于做事从不带脑,所有研究历史的人都认同,如果他以为自己在擅长作死的排行榜上排第二,绝对没人敢说自己排第一。

    等到他爹朱棣夺了他堂哥朱允炆的皇位坐了天下后,朱高煦恃功骄纵不说,后半辈子就只做一件事——想当皇帝,要当皇帝——左挖一个坑,右挖一个坑,扇阴风点鬼火,招招不离他亲大哥朱高炽的后脑勺,顺带坑害了一大批公侯大臣,致使解缙冤死、黄淮入狱。

    三郎转转眼珠,想到再过两年,他爹永乐帝朱棣、洪熙帝朱高炽接连驾崩,朱高煦接手会做平生最绝的三件作死的蠢事。其一,侄子朱瞻基从南京到北京奔丧的路上,他运作了一次伏击,不成,反而促成朱瞻基迅速登基,做了宣德帝。

    其二,宣德元年他居然效仿他老子的先例,造反叛乱了,做起踢侄子下台的南柯大梦。能一样嘛,能一样嘛,天时地利人和,你占哪一样?再说你造个反叛个乱吧,也该拉些人手拟个计划好好打呗,啊不,也不出击,也不招降,就摇个小旗子在他封底山东乐安城里打嘴仗,躺在地上耍老无赖,非要朱瞻基主动让位给他。山东境内在职、退养的官员,除了祖坟上冒黑烟、猪油蒙了心的山东都指挥靳荣,硬是没一个人陪他玩的。

    等到忍无可忍的朱瞻基御驾亲征,团团围住乐安城发射神机铳箭以示震慑,朱高煦这才麻了爪,赶紧召集手下开了个会,会上大家倒是慷慨激昂,信誓旦旦要打出城去灭了朱瞻基,其实个个心怀鬼胎,已经着手勾结城外准备卖主求荣了。

    飞鸟各投林,朱高煦何尝不知道手下这帮人的德性,咬咬牙先下手为强,赶快先派人和侄子接洽,得到出降不杀的承诺。次日,朱高煦烧毁了兵器与通谋书信,打算出城时却被手下王斌等人好一阵劝阻。可不是嘛,你这一降不就坑了大家。朱高煦假意回到汉王府,转身便青衣小帽操小路出城投降了。朱瞻基终究念及手足之情,守信没杀这位首恶叔叔,派人押送这家人家去了北京西安门内囚禁居住。

    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己家人宽容,并不代表皇上对所有子民会一视同仁,跟着朱高煦玩的一帮从犯可算倒了八辈子血霉,同谋伏诛者六百四十余人,因故意放纵和藏匿反贼被处死、戍边的计一千五百余人,发配到边远地区的还有七百二十人,真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卿卿之性命。

    其三,再过几年,朱瞻基摆驾路过西安门,想起这位被囚禁的叔叔,好心去??。大领导关心,朱高煦你倒是装回大尾巴狼,刘禅装傻乐不思蜀方才得以善终,那是榜样嘛!啊不,他脑子短路又发神经,非要伸腿故意去绊皇帝,你说能绊倒侄子,倒是扑上去拼命呀,啊不,站在一旁只捂着嘴偷乐。朱瞻基龙颜大怒,再没有了放过这位二杆子叔叔的恻隐之心,命人搬来一个三百斤的铜缸罩压住他,架炭火活活烹熟。你想死还则罢了,又连累活在世上的九个儿子也全部被杀,怎么说都是皇上的堂哥堂弟啊。

    可在永乐一朝,朱高煦像极了横行霸道的螃蟹,除了他爹能治他,只有他占别人便宜的份儿,从来没有吃亏的时候。

    就这么一个活宝,他要修王府,南京工部衙门负责采买木料,你想赚钱,嘿嘿,下辈子吧。

    三郎终于明白了郑班头和齐正文为什么怏怏不乐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