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字体: 16 + -

第四十八章 姐姐家

    tue aug 23 19:56:43 cst 2016

    当晚,郑班头一行住在自家的祖屋里。

    其实,郑班头一下午也没停歇一下,族长被他儿子“逼”捐了十五亩良田,站在族长身后的司事、房长在族里人起哄似的欢呼声里也脊背出汗,一个个蹦出来貌似踊跃地纷纷献田捐资,以襄宏举。到了这步,台阶下的各户族人也不甘人后,争着解囊输捐,唯恐义学开了门不收自己孩子。祠堂里笔墨纸砚常备不涸,自有那热心祠丁摆开桌凳,吆喝着维持秩序,司事挽挽袖子亲自下场,逐一录名登记。正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到最后一算账,拢共筹集了五十亩田地有奇,制钱三千六百二十六文。

    郑班头叉手站在桌子旁,但凡有人肯捐一文,也一定要跟人家正经见大礼,搞得族人个个面红耳赤,笨拙地还礼不迭。这是演戏之前三郎反复叮嘱过的,还说这叫“拜票”,作用绝不亚于捐出去的祖屋和三十亩良田,所以郑班头不敢造次,满脸真诚的笑脸,一次次重复的作揖,额头上汗水流下一道一道的,都没时间去擦一下。这也是儿子教的,千万不要去擦。

    三郎也没闲着,带着小伙伴提着大铁壶一碗一碗地筛茶端给踊跃输捐的乡亲,一段段不费分毫的赞美之词也如滔滔江水慷慨送出,一定要让每个人有一种躺在云彩上下不来的快感。

    当族长远远地拿着红纸黑墨逐条宣读了每家每户输捐的数额,建义学的事算立了桩,下一步程序也随之展开——立章程、选学董、选监事,选司事,包括族长在内的头面人物自然赫然在列,在广大贫下中农的强烈推荐下,身为贱役的郑三炮居然也被委协理司事。他起身再三推辞,终究却不过大家的热情,勉强接受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族内办事职务。

    事情到了这步还没完,目送意犹未尽的族人各自散去,几位学董、监事、司事还得坐下来群策群力议议具体事体——学田和铜钿怎样经营、如何抽息济学、什么时候开学、到哪儿请先生、束脩几何、教室如何改建何等规模等等——郑三炮只笼着袖子谦和地站在旁边,笑嘻嘻听大家说讲,任是不插一句嘴,搞得心存芥蒂的几位想讥讽也无处下蛆。

    议过事一众人走出祠堂,门外已是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族长斜了眼腰杆笔直的郑三炮,笑道:“三炮也说说吧,我们也听听你的崇论闳议。”

    郑班头浑似没听出族长话里的醋味,又是一揖:“三代无读书,三代无仕宦,三代不修谱,则为下流人!”这是儿子临出祠堂前教他的。

    族长被噎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这皂卒贱役变着法骂谁呢?

    当晚大家在祖屋吃过饭,全身肌肉酸痛的郑班头自告奋勇给马上了料,又跑去拜访族叔等人,收获了足够的恭维,回来后跟魔障了似的,开始围着祖屋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磨豆腐似的念念叨叨,不时进屋摸摸儿子的头,捏捏外甥的鼻子,不知想干什么要干什么。要不是老娘那熟悉的叱骂声再次响起,三郎一个晚上也别想睡着。

    隔着板壁,三郎晓得这两口子一个晚上翻来覆去都没睡踏实,任谁突然少了一栋祖屋和三十亩地,大概都睡不安稳。但名利双收、吃肥丢瘦的好事,想想就算了,不必太当真,如果好事都堆在你一个人头上,倒真睡不着觉要思量思量了,老祖宗向来讲究益谦亏盈、否极泰来,老早就跟我们讲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三郎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睡的很香。

    ﹌﹌﹌﹌﹌﹌﹌﹌﹌﹌﹌﹌﹌﹌﹌﹌﹌﹌﹌﹌﹌﹌

    第二天,吃过早饭上路郑班头两口子依旧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一个摞在马上打瞌睡,一个躲在车帷里再不出来,任由一帮小玩闹自去打理出行。

    一路上最有劲的大概非秋香莫属,不时地打开窗帘好奇张望,被老娘骂了几句,干脆钻出车帷扶站在车把式旁边,手搭凉棚向前远眺,显然思乡心切,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站在家里屋檐下。王戬几个惯常是盐里下蛆、炕上种菜的主儿,路上无聊,眼见秋香小模小样美人坯子也快长成,哪有不上前撩拨的道理。先是王戬打马过来,离车辕不远假装用力一吸鼻子:“咦,好香啊,秋香妹子擦的什么香粉,该是你三郎哥哥给你买的吧?”

    秋香瞟了他一眼,一甩头没搭茬。一则身份在哪儿摆着,自己不过一个奴婢,这几位小爷不是三郎的亲戚就是朋友,少惹为妙;二则年岁渐长,情窦初开,她当然知道男女有别的道理,平时老娘也没少教她。谁知她头一转开,可可与凑上前的符元昊来了个脸对脸,符元昊腆着大脸道:“秋香,想家了吧,要不咱们这样,你坐我马前面,我先带你回家可好?”

    许文杰一听不乐意了,“驾”一鞭子赶跑符元昊胯下坐骑,满脸菊花瓣似的笑意拍拍自己的马头:“妹子,别听他们嚼舌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你看我这高头大马,膘肥体壮,鼻端生火,实乃日行千里的大宛良驹,只要你肯屈就坐一会儿,我保证晌午前送你到家门口。”

    秋香低着头红着脸躲无可躲,对这帮小爷没有一点办法,只好一转身刺溜又钻进了车帷。三郎骑着他的小毛驴紧捯饬几步蹿了上前,摇晃着猪尾巴鞭子虚打了几下,咋咋呼呼赶开了王戬几个。几人在马上夸张地抱着脑袋,大呼小叫喊道:小女婿,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要媳妇干啥子?做鞋做袜暖被窝……大笑着纵马跑开了去。

    大明的县道实在不好恭维,坑洼不平,颠簸难行,雨天翻浆一身泥,只要几天放晴不下雨,路上便堆积了寸把厚的尘土,前马一过,后面的人擎等着吃灰吧,真真是路难行,行路难。从理论上说,县里工房有个都水科,专门掌管桥道水洞的修葺之职,但凡辖区桥道水洞损坏坍塌,工房都水科有责任派出委员沿途查勘,按规模工程量再报管知县统一安排,调度徭夫相机修理。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眼下全县徭夫应付北征的兵役,尚且是五个指头按六个眼顾头不顾腚的,哪有余力顾及修路架桥,沿途百姓如果想等到官家来维修保养道路,那还不如盼骡子下驹来得快些。所以呢,所谓道路,也就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而修路架桥在中国封建社会几乎成了乡绅阶层展示实力、回报桑梓的标准配置,不想被骂为富不仁、心狠手辣,乡绅耆老每年多多少少得出点血修路架桥。

    不知什么原因,从仁首到宝峰的道路失修已久,老娘、秋香乘坐的马车像驶在搓衣板上一样,左右避让,上下颠簸,三郎看着都觉得难受。王戬三人没好意思继续撒马驰奔,远远落在后面以避开扬起的尘土。三郎问老娘讨了块丝帕围挡住口鼻,不紧不慢跟在大车旁边。

    艳阳高照,一行人晃晃悠悠望见了宝峰镇后面山坡上的宝塔,隔着一条潦河,一棵百年古樟郁郁苍苍在视野里越来越近了。树下一个小黑点,急急嚓嚓也似朝这边远眺,两边终于依稀看清眉目,那人不是福寿又是谁?

    福寿见到郑班头一众不进反退,转身一溜烟往镇里跑去。就在三郎纳闷的时候,姐姐、姐夫、福寿和几个帮工兴高采烈跑到潦河上石拱桥边,噼里啪啦点着了两盘爆竹。这是本地迎接贵客的礼仪。

    见面喜悦寒暄自不待言,姐姐阿莲全无顾忌抱着母亲直蹦高,齐正文则谦和得多,虽仅两天不见,他拜见岳父还是那么礼数周全。小镇不大,傍河而建,一条小街直通山上,齐家宅院位于镇子西边,两进的五架砖瓦新房,反衬着周围的杉树皮棚子,也算鹤立鸡群。齐老板岳父母热热闹闹驾临,小街上的邻居都端着碗出来瞧稀奇,镇里的里长、粮长与郑班头也是相熟的,自然要出面打个招呼。

    进得院里,两桌有鱼有肉的丰盛席面热气腾腾刚刚布置妥当,齐正文小跑进屋,专门搬出几把藤面大漆交椅,给岳父母、里长、粮长安坐。阿莲借机叫过弟弟三郎,再次演示看口条、搬肘子的戏码,唯恐他身体有失。三郎无可奈何地任由姐姐摆布,洗过脸的王戬几个又凑了上来,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指着屁股说腿酸,还没笑出声便被阿莲一人一脚踹了过去。

    饭后,郑班头剔着牙,自和里长、粮长坐在堂屋里喝茶。老娘大约也忘了三十亩地的事,安排了秋香烧水准备洗澡,又放了三个小板凳在院里,和颜悦色地招呼打着饱嗝的王戬三个人坐下,从她做闺女时和他们母亲的交往说起,结结实实上起了思想品德课。王戬几个腰杆笔直听得极是认真,不时凑趣地点头或发出“哇”、“呀”的感叹词,脸上却是拧得出苦瓜汁。

    三郎闲的无事,跟着齐正文后面出了院门,随口问道“姐夫,本朝有没有税种可以征收交纳宝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