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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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义学

    tue aug 23 19:50:16 cst 2016

    毁家纾难,捐资助学――几个意思?族长脑子里一时间有些短路。

    但见郑三炮却没有一点毁家纾难肃穆苦难的感觉,满脸喜气洋洋举着旗幡,还不是跟儿子换个位置,耍点花活,叮叮当当闹得跟耍猴似的,唯恐全村人不知道他准备要毁家纾难了。

    乡村里向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老王家狗撒欢追老李家老母鸡,都够看一顿饭的,偶尔来个摇拨浪鼓、挑担卖铙子、木梳、麻线、鞋面、领子、脚带、粉心、合粉、胭脂的货郎,也要围个里外两层,不买东西都探头瞧瞧伸手摸摸,今天不年不节的,突然有人在村里游街敲鼓打幡,可不得全村出动看发生了什么大事,三郎叔公家的傻子乐呵呵地挤在前面,连在床上瘫痪两年的桂根娘也央他背了出来,晒晒太阳瞧瞧热闹。

    几个准点来祠堂议事的房长和祠堂司事此时已经聚到族长身后,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见人来的差不多了,三郎和王戬插好旗幡,点燃两挂鞭炮丢在祠堂台阶旁,符元昊和许文杰兜转马头咴咴嘶叫趟了个来回,人群一阵慌乱后退,很快在祠堂前清出一块空地。

    一身公服的郑班头蹬蹬几步干净利落单膝跪在祠堂台阶下,双手举起一张呈词,朗声道:“列祖列宗在上,族长大人在上,今族中郑三炮愿倾囊捐赀,统筹祖屋一所、良田三十亩,资助吾族设立义学,以淑后进,训族子弟,希冀人文鹊起、勤身游泮,科甲蝉联、彰显吾族!”

    族长咧着嘴打量着郑三炮身上刺眼的衙役公服,心里腻歪极了,他烦就烦这身“尸皮”,此时就算再蠢也明白里面的猫腻了,这厮大概已经知晓他们几位族里耆老下午议事的内容,故意穿着公服来挑衅滋事,撒泼耍赖也要留住族籍,以免被革出祠堂。不过这厮刚刚说什么,捐出祖屋一所、良田三十亩办义学,却不能不让人怦然心动――义学始于北宋名相范仲淹,专为民间孤寒子弟所设立――之前族长和族内耆老们议过几次在本村设义学家塾的事,力求培养出几个读书种子以壮家族声威,这点大家都点头赞同,往往谈着谈着一提到钱便没人吭声了,搞得起初兴致颇高的族长只得扫兴收场,即便他当个破族长,也没有全额出资助学的道理。可眼前就有这么个孱头,身份卑贱偏偏要破家办义学……

    就在族长首鼠两端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乡亲议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了,眼光里透出希冀的喜悦。虽说读书考中进士学而优则仕的比率无异于中彩票(洪武年号持续三十年,从洪武四年辛亥榜到三十年丁丑夏榜,朝廷先后七次组织殿试,取中进士932名;永乐年号用了二十二年,初期为收买人心仅永乐二年甲申榜即录取470人,但二十二年间七次殿试也不过录取了1829人),哪怕考中县里的秀才,或入国子监读书做了贡生,也是家族中开天辟地、光耀门楣的大事。拿祠堂前光秃秃的广场来说,如果谁家子孙取中贡生、考上举人,在宗祠门口竖起两根杆座、杆身、杆头组成的旗杆,榫口套牢,十五米高,上有官帽造型、寓意“步步高升”的旗杆斗,那该是何等荣耀的事啊!何况考中县里的秀才,官家发米发肉,还可以免其家差役二丁,这可是眼前的福利待遇啊。

    人群中有人不知高低嘀咕了一句,镇上不是有社学嘛,一言出口差点没被周围的人活活用胳膊肘顶死,那社学是人上的吗?所谓社学,也是朱元璋为‘善风俗、行教化’而推行的一项善举,在乡村以“民办官助”的形式设置学校,以提高全民文化素质。

    但在我们脚下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什么事物一旦与政府沾包,总会出些稀奇古怪的状况。洪武十八年,朱重八隆重发布朱皇帝语录――《大诰》,即他亲自写定、高于《大明律》的刑典,那可真是乱世用重典、令所有官吏闻之色变的产物,全球首创“寰中士夫不为君用”的罪名,其中最石破天惊的一项规定是允许百姓将官员抓捕后直接押送进京。对待贪赃枉法的获罪官吏,重则诛族、凌迟、弃市、枭首、处死,轻则刖足、斩趾、去膝、阉割、断手、剁指、挑筋、髡发、文身,司马迁受的那点刑罚算什么,放在洪武年间他磕头谢恩还来不及呢,一时间全国上下从六部到州县,直杀得愁云黪淡、人人自惊,血雨腥风、血流成河,官吏早上去上班前,都跟家人说省把米,不要做他晚上的饭。

    即便如此,《大诰》及之后的《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大诰武臣》推动下去也是阻力重重、难上加难,可不是这样,你要取人家命啊。怎么办?在此形势下领袖的思路都是一样的,朱元璋毅然决然选择了大规模的群众运动这条“南山捷径”,以社学为堡垒,将《御制大诰》作为对天下臣民进行政治教育的课本,挟手中的专制权力在民间强行推行,要求全民把它作为“臣民之至宝”,“每户一本,家传人诵”。

    如果我说上个社学可以当官,你大概有打我耳光的冲动,可别急,在扩大《御制大诰》影响的过程中,就出现了这种小学生当官的奇事。朱元璋将《御制大诰》列为全国各级学术机构的必修课程,科举考试从中出题。又组织天下讲读《大诰》的师生来京串联觐见,举办学习报告会,先后几次朝见者多达十九万余人,均赐钞遣还。一部《御制大诰》四篇,足足有二十多万字。为了表达对皇上的忠诚和敬意,参加讲读的师生对背诵《大诰》的方式苦心研究,新意层出,你会按章熟背,我就能倒背如流,你可以选章张嘴就来,我便听提示三四个字滔滔如江水,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朱元璋下旨对背诵成绩优异的,不仅要颁奖鼓励,还要录用为官,平步青云。

    是不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

    村里大多数年轻人没经历过《大诰》岁月,不晓得社学学生当年的风光,但他们对现在的社学情况倒一清二楚。首先管理学校的官吏和社学教师本身就来历不明,素质不高,经常服徭役逃课不说,究竟认识几个字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其次,识字课本还是老古董《御制大诰》,教学方法只有一种――背诵大诰,背不出就打,打得学生端不起碗下不了床;其三,所有老师一起吃大锅饭,教好教坏一个样,教多教少一个样,自有那不要脸的老师,今天跟学生征几文课金,明天又说孔圣人诞辰,要摆鸡米、酒食,变着法方便自己落得便宜。包括族长在内大家都认为,这社学不上也罢。

    所以,郑班头在祠堂前对着祖宗说,他要毁家纾难,捐资助学,所有在场的郑姓族人震惊之余,巨大的喜悦立刻充满了胸腔,望望身边旁人同样欣喜黝黑的脸庞,有人不相信地掐了大腿一把,哎哟,真疼,这才确定不是在做梦,郑三炮当着祖宗的面说了,要毁家纾难,捐资助学。中午接受了增田的几位中自有聪明伶俐的,趁势大喊一声,好!接着用尽全力猛拍巴掌以示强烈支持。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当掌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终于汇聚成热情的海洋。陪跪了半天的三郎悬着的心也归附原位,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大气,他知道,到了这一步已然木已成舟,谁敢再提将他们父子革出祠堂,谁就是自己身后所有族人的天敌。

    族长也明白这个道理,俯视着阶下欣喜若狂的族人,再回顾一下身后几位耆老的脸色,他明明白白知道该做什么了。

    “三炮,三炮,你可为全族做了件大好事,”族长撩起衣袍拾级而下,满面春风地扶起郑班头:“高风亮节啊,高风亮节!”

    鞭炮适时震耳欲聋地再次响起,族人的情绪再被调动起来,欢呼声几乎压过鞭炮的势头。郑班头再次施礼,双手捧着祭文献给族长。祭文乃朱元璋生前抄告天下的格式,老百姓每次祭祖,填上日期换几个字眼就够了。内容如下:

    惟永乐某年岁次某甲子某月某朔某日,孝孙某同阖门眷属告于高曾祖考妣之灵曰:昔者祖宗相 继鞠育子孙,怀抱提携,劬劳万状,每逢四时交代,随其寒暖增减衣服,撙节饮食。或忧近于水火,或恐伤于蚊虫,或惧罹于疾病。百计调护,惟恐不安,此心悬悬,未尝暂息。使子孙成立至有今日者,皆祖宗劬劳之恩也。虽欲报之,莫知所以为报。兹者节近孟春(春夏秋冬),天气将(温热寒凉)追感昔时,不胜永慕,谨备酒肴羹饮,率阖门眷属,以献尚飨。

    这皇帝当得真够伤心劳肺的,想得多周到,就差没口对口喂你吃饭了。

    就像朱元璋当了皇上,尽可能地为百姓准备了享受太平盛世的条件一样,凡事都有个套路,为建义学郑班头又捐房又捐地的,族长当着全族的面,也不可能不有所表示,所以他压压手掌示意大家噤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充分肯定了郑三炮的义举,并于最后宣布:“老朽也狗尾续貂,为办义学捐助三、啊不,五亩良田!”

    三郎憋得太难受了,族长话音刚落,他马上鼓掌响应,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大声接到:“让我们热烈欢迎族长捐献三五一十五亩良田!”

    台阶下的族人一怔,旋即爆发出似雷如潮的掌声,族长尴尬地再次压手掌,他回头瞅了瞅三郎,眼神里好似放足了二两砒霜,恨不得活活毒死郑三炮家的这个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