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字体: 16 + -

第四十六章 生存的代价

    mon aug 22 21:03:01 cst 2016

    就在郑班头一家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的同时,族叔一边笨拙地试图拦住半大小子,一边回头急赤白脸朝屋里大声叫人。半大小子抱着火腿却是不舍,全然不管表面一层霉斑盐霜,直接吭哧一口咬了下去,同时脚底抹油一矮身从族叔腋下钻了过去,踉踉跄跄朝巷口蹿去。听到族叔的喊叫,屋里跑出了几个人紧追了上去,前面几栋住房里也出来几个人,大家前堵后截,很快制服了半大小子,拉转回头。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夹着半大小子的胳膊、倒拖着火腿走过族叔面前,道:“爹,再去抓几副药不,憨包这病又加重了。”被称为憨包的半大小子傻呵呵地望着他爷爷笑个不停,嘴里还在嚼着撕咬下的生火腿肉。

    “混账,一副药十几文钱,全家不吃不喝了?”族叔伸手指刮起孙子嘴角的肉末塞回他嘴里,吹胡子瞪眼道:“快把火腿提起来,拖在地上可不把肉划没了,且将木盆泡上,千万别把水倒掉,又有盐又有油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汉子被骂得没有脾气,自夹着儿子的手、扛起火腿进了屋。不久,他拿了几张板凳、端着一摞黑陶大碗,出来倒茶。三郎已拜过叔公,接过汉子提出的铁壶先给叔公筛了茶。

    “惭愧啊,三炮,家门不幸,多添了这么个痴癫孙子,让你见笑了。”族叔吹吹浮在面上的大叶粗茶,说道。

    郑班头只看着大碗不喝,陪着笑道:“叔叔说的哪里话,我看侄子眉宇间尚清朗,想来吃几副药便不碍事的,光耀门楣还得靠他们啊。”

    被人夸总舒服的,即便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族叔嘴角显出几道笑纹,随即又被一脸的衰像所掩盖,叫屈叹道:“难啊,三炮,一副药十几文钱,没个十几副看不到效果,穷家小儿女,得亏租了你五亩地,分些租米苟且活下去,哪里吃得起?”

    郑班头马上站了起来,满脸正气慷慨激昂地争辩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叔叔当我是什么人,说得我将脸搁在何处?今年的租米还是五五分账,兑米时使你家的大秤,不用别家斛面、踢斤、淋尖、脚米的规矩,绝不能叫叔叔吃了亏,且算我助侄子吃几副药!”

    族叔见达到了目的,满脸笑纹赛似盛开的菊花,朵朵向阳开,连连端起黑陶大碗劝郑班头喝茶。扯了会儿闲话,族叔起身拽着郑班头进了没一块明瓦、黑魆魆的堂屋,嘀嘀咕咕咬了阵耳朵。

    郑班头从房里出来,脸色阴得滴的出水,敷衍地告别了族叔,一个人气鼓鼓地径自走去。老娘和三郎小跑着才跟了上去。见丈夫走向村后公公坟茔的方向,老娘连忙打发儿子找秋香到马车上去拿祭品。

    蓝天边高山流云,极目处黄稻随风起伏。

    三郎背着布口袋一路上腹诽不已,从来只听说过杨白劳跪地向黄世仁讨饶,怎么到了我家里,反而提着大礼去拜见佃户,反了吧?这恐怕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作为贱役,在族中几乎就是块人见人踩的烂抹布。从心里讲,三郎从来不认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一类的血统论,这世上没有救世主,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就像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是谁一样,但有一句话说的好——我不是富二代,但要努力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富二代。

    三郎找向村后,却见几个在镇里社学读书的儿童背着布书包,顺着田埂迤逦而来,相携打闹着回家吃饭。三郎终于找到父母,却被吓住了——爷爷坟上新培了土,郑班头跪在墓碑前哭成了泪人,老娘黯然神伤跪陪在旁,拿块丝帕也在拭泪。

    “爹啊,三十年前说修谱,非要把我们下谱赶出村,您老散尽半数家产,磕了无数的头,才勉强维持住,事后您大病一场。那时我小没有成亲,不理解还埋怨您,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对不起啊,爹啊,呜呜——”郑班头一个大老爷们老泪纵横,边哭边诉,还哭出了花腔。

    三郎不敢言语,将布口袋递给老娘,赶紧在老爹屁股后面跪了下来。郑班头捶胸顿足,声嘶欲裂继续哭道:“三十年后换了拨王八蛋,他们又玩老把戏,说我们充衙门皂卒流入下贱,下午就要议事,商量着趁这次修谱把我们家除派逐出村子,把我们的姓名从家谱中除掉也就罢了,还想霸占我们的祖屋和土地,这帮王八蛋真狠心啊!爹啊,你若在天有灵,可得教教你儿子怎么办啊!呜呜——”

    这的确是大过天的事儿,被赶出家族就和京飘十年没有户口一样,可能意味着郑班头在县衙扬名立万的位置被取代,意味着他的木材铺的生意一落千丈关门了事,甚至意味着乞丐打他耳光也不敢还手,因为在所有人眼中他什么也不是,已被主流社会打入另册。不过三郎不这么认为,想当初三无农民当上革命老区正经八百的地委副书记、号称港商的湖北农民绑架一级政府编造个千亿元肥皂泡的骗局也毫不稀奇,他的阅历告诉他,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这种小把戏实在不值得放在心上。无聊的三郎移动一下膝盖,活动活动筋骨,打了个哈欠,不想此时鼻子一痒,打哈欠转换成了个大喷嚏——“阿嚏!”

    待他舒服地捏捏鼻头睁开眼睛,又被吓了一跳,郑班头的哭喊戛然而止,一脸的鼻涕眼泪直勾勾盯着他,那目光绿油油的活似饿狼;旁边老娘却是满面惊喜,嘴角带笑,是啊,光顾着伤心了,怎么忘了身边还有个有出息的崽啊,想想自家儿子往常的出彩表现,看看眼前他疲疲沓沓、一身草芥的样儿,可不是西天金身降龙罗汉济癫转世,八仙中韩湘子临波吹箫?

    幸亏三郎机灵,在郑班头使出‘饿虎扑食’招式之前抢问了一句:“想不想解决这个问题?”

    郑班头两口子连说话都觉得麻烦,好似磕头虫一般连连点头。

    三郎问道:“你确认过这个消息?”

    郑班头难过地点点头,口齿不清道:“刚刚我们房里的房长却牵牛过去……”

    “那你们得舍得,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在退一小步,为了将来跨一大步,只有舍小利,才能发大财!”三郎打断老爹的呜咽,语重心长地教诲道。

    郑班头两口子对望一眼,迟疑间不知道儿子说什么要干什么,但在瞬间也就做出决定,世上万没有儿子卖父母的,况且自家儿子确实不像省油的灯,便同时回身坚定地点点头。

    “好,”三郎给爷爷磕了个头,从地上爬起来拍打拍打衣襟,笑道:“爹再回村里找四五家佃户,包括刚刚那个什么叔公,每人送他们三五分地,理由自己编,别心疼送出去就行,可记住只送三五分,千万不要多送,人心不足蛇吞象,多了反而坏事。我和老娘回祖屋,回去给王戬几个找点活干,闲着也容易惹祸。哎哟,得准备午饭了,我肚子里跟打鼓似的。族里那帮孙子下午不是要议事嘛,咱们且跟去搅和一番,总得让他们开成个胜利的、团结的、鼓舞人心的表彰大会才好!”

    ﹌﹌﹌﹌﹌﹌﹌﹌﹌﹌﹌﹌﹌﹌﹌﹌﹌﹌﹌﹌﹌﹌

    族长叉手叉脚地坐在祠堂前的交椅上晒太阳。

    说三郎是个地主崽子不冤枉,而本村本族最大的地主当属眼前这位族长才对,村子周边不说,连仁寿镇人家也有田地,总有二百亩开外。他能当族长仅仅因为胎投的好,正枝的长房长孙,仅此而已。年轻的时候,这位族长也曾读过书,也考过两次学,之后便回家做了土财主,对进学一事再不谈起。即使有人问,也只讳莫如深地应付几句:幼习举业屡试不售,寄迹泉石耳。

    郑家在本地不是大姓,人丁非众,也没出过像样点的官吏,所谓祠堂不过是将先祖的旧房改建而成,洪武年间族人捐款集资修缮了一番,不过一间正厅,旁有一间储藏祭器、遗书的小房子,围墙环绕成一院。正厅内设四龛,龛中置一个柜,内藏祖宗牌位,依次为高祖考、高祖妣和考、妣的姓名字号。每龛前各设一矮长桌,用以摆放祭品。

    几个祠丁在正厅里忙忙碌碌地擦拭桌椅,再有两刻钟便是约定议事的时候了,眼下祠堂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吃饱喝足的族长叉手叉脚、剔着指甲在晒太阳,考虑着几天后收租的好事。

    就在族长脸上晒出油、昏昏欲睡之际,仿佛听见两声鼓磬之声,他不由揉揉耳朵,以为年纪大了出现幻听,可刚放下手,鼓磬之声再起,而且越来越响亮,间或夹杂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族长心里充满了纳罕,没听说今天有什么冠礼、婚礼、丧礼一类的事啊,村里谁家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怎么可能连他都不晓得?

    早起身来的族长按捺不住,朝离他最近的一个小祠丁抖抖手催促道:“蠢的,还不快去看一下,究竟发了什么事啊!”

    被叫到的小祠丁心道,你才蠢呢,你全家都是大蠢猪,噘着嘴不情不愿跑了几步,费力扛起门杠打开角门,凑头出去看了片刻,缩头进来却是一脸的欣喜:“老爷,你快来看一下,我不识得字,好像是大喜事!”

    祠堂外鼓磬连声、人声渐起,族长再也坐不住了,趿拉着蒲团细麻鞋一拐一扭跑到角门前,一探头顿时也瞪大了眼睛,但见几个小小子骑着高头大马有点没辙地敲着鼓磬,郑三炮和他家小崽子扛着一根丈二高迎风招展的旗幡,上书两行浓墨大字——毁家纾难,捐资助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