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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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地位

    sun aug 21 23:14:30 cst 2016

    随着太阳升起天光放亮,山岗上的雾气也渐渐散去,在黑暗里安眠了一夜的鸟雀,也叽叽喳喳地穿梭于茂林密枝中衔叶觅虫,开始了新的一天。

    骑在毛驴背上的三郎一路行来不由暗暗吃惊,时下的自然环境着实不错,放眼漫山绿树成林不说,路旁不远就可以见到一人抱不过来的樟树、古柏,骑着驴马沿着河岸上的沙土路缓缓前行,需要不时拨开头顶上树木的旁生蘖枝,枝条调皮的轻轻一弹,绿叶上的露水倏地打湿了衣袖,间或一两滴溅到脸上,三郎伸出舌头接到嘴里,果然清凉甘美异常。透过掩映的枝桠,断断续续可以看见小块长满灌木的河洲,时值深秋依然有红色、粉色、白色的不知名小花迎风摇曳,努力寻找着阳光,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映衬着金色的阳光,小小的浪花绕过河洲边上的鹅卵石,舔舐了低垂的灌木枝叶,打个唿哨继续奔向心目中浩瀚的鄱阳湖。

    三郎也是醉了。

    晃晃悠悠不觉行至城外五里开外,远远望去潦河岸边新矗了一座竹亭,走到眼前但见几位乡村老者或坐或立,指手画脚正在谈天说地。回头见有行人下马进亭,一个鹤发鸡皮老伯拱手道:“预备有免费茶水,各位随意。”转身继续加入辩论的战团。

    郑班头笑着回了礼,从蒲团里提出铁壶,自取竹节杯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递入车帷内,又招呼一伙猢狲快下马饮茶。

    早上灌了一肚皮稀粥,三郎上过厕所净手后,自倒了一杯茶饮下。茶叶不过是大叶夏茶,重在质朴纯真。

    朱元璋打下天下后,为实现心头大同世界的梦想付出了许多努力,洪武年间先后颁旨许六十以上者免役,七十以上者许一丁侍养、免其杂泛差役;贫而无田地的八十岁以上者月给米五斗、肉五斤、酒三斗,九十岁以上者,年加给帛一疋、絮五斤。朱棣继承他爹的遗志,这几年也是屡有增益。为恤孤贫,本朝个个县里设有养济院、惠民药局、漏泽园、旛竿寺和蜡烛寺,贫而失地者也管养老送终。虽说朱元璋、朱棣这些措施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应该说和前元相比强上何止百倍,所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至少在永乐年间,虽说赋税略重些,但大部分老百姓还能吃饱穿暖,也知足珍惜。

    一座简单的竹亭茶寮,既是乡间好客便民的习俗,也是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的体现。三郎寻思着自己从一个盛世重生到另一个盛世,难道这意味着……

    郑班头将竹节杯放回,从内衣袖袋里摸出张五百文的桑皮宝钞放进旁边的瓦罐里。几位老者不以为意,管自争执不休。

    “不是不要钱吗?”许文杰放下竹杯,多嘴问道。

    “是不要钱,这该是哪个族里设公田收薄息做的善事,我在县衙里曾听说外县更早就有。管大老爷说什么‘官恤民善,尧舜之治’,我就觉得在大明做个蚂蚁也比活在前元年间强,”郑班头指指老人,接着道:“他们和睦友善,我等岂能无义,吝惜些许几个铜板。”

    许文杰点点头,也学样掏出几文铜钱丢到瓦罐里。

    三郎慢慢转动竹杯,若有所思地盯着缺了一角的瓦罐,心说这大明宝钞也太不值钱了吧,许文杰不过丢了四五文钱,老爹居然大方给了五百文宝钞,想来也不值几文钱,长一尺宽六寸的桑皮纸放在内衣袖袋里他也不嫌嗝得慌。

    朱元璋算是个大英雄,地税又低,工商税几乎为零,百姓年纪大了(当然你要有活到七八十岁的运气)他还帮助养老,确实不错。

    可大明朝有一点绝对是败笔,就是这擦屁股都嫌硬的桑皮宝钞,不规定发行限额,没有发行准备金,既不分界,也不回收;不改币名和形制,币制始终如一;你拿金银换他宝钞可以,你想拿宝钞换他金银,门都没有。宝钞上清清楚楚印着‘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骗鬼去吧。前几天老娘给了福寿五十张一贯的宝钞去买一石米,五十张,一大叠啊,还唯恐花不出去催促他快点,这宝钞快赶上一九四九年的金圆券了。后世经济学称此经济现象为通货膨胀,货币贬值。

    三郎眼珠一转,突然想到不知大明有没有征收交纳宝钞的税种,如果有,不知如何折价?嘿嘿……

    还是秋香从车帷里探身叫醒了尚在做发财梦的三郎:“少爷,他们几个都走了,快上路啦!”

    三郎醒过神连忙放下竹杯,懵头懵脑地应道上路上路,转身骑驴追了上去。和郑班头并行时,三郎轻声问道:“爹啊,洪武爷和当今圣上答应的优待老者孤寡待遇能兑现几成?”后世的优抚待遇落实过程中也存在种种问题,指望全员全额兑现尚属奢望,所以三郎有此一问。

    郑班头看了儿子一眼,再左右瞧瞧确定没人注意,这才道:“画的饼总要比月亮圆,和北面打仗又不是一天两天,这几天皇上又下旨钱粮军储一律折收银两,大约又要动手了。洪武爷说得好好的,应本色者征本色,应折色者征钱钞,但现在一遇征输,动辄折银,农民哪来的银子,卖粮食呗,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收购价较往常足足低出三四成,硬是杀人不见血。前几天你没见宏音老和尚、白司狱不都往养济院捐棉衣嘛,管大老爷也是被府里逼急了,把养济院、惠民药局、漏泽园、旛竿寺和蜡烛寺等处的常例输供生生给掐断了,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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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首牌楼郑家距离仁首镇还有几里路,绿树掩映,稻田环绕,远远望去村子似乎不大,东边潦河打了个弯绕村奔流而去,西边一脉丘陵蜿蜒起伏长满遮天蔽日的松树,魁梧的老樟树屹立在村头,在风水上应和了有依、有靠、有辅、有弼的格局,愈走愈近三郎不由感慨,确有几分‘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意思。

    郑班头得意地用马鞭指向丘陵方向,示意儿子远眺黄澄澄将熟透的稻田,谦虚道:“不多不多,大概十之三四是我们家的。”三郎却被吓了一跳,本地多山,能找出山下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田已属不易,丘陵那边沿着山脊精细地修出四五层梯田,十之三四总有个三四十亩的样子,不得了啊,没想到敢情自己还是个地主崽子。纵马跑了百十步,哪知郑班头意气风发又一挥鞭指向河滩,正被撩开窗帘观望的老娘看在眼里,她不由笑道:“得了吧,回来一次跟儿子炫耀一次,不过几亩薄地而已,我崽哪里瞧得上啊!”老婆的奚落丝毫没有影响郑班头的情绪,他虚抱一下自己的土地,陶醉地吸了口气,仿佛要把稻谷里的精气全部吸收入怀。

    地主崽子三郎看着眼前颜色微有不同的一畦畦稻田,也被深深地感染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一家一户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决定了土地是吾祖吾宗赖以生存的根本,我们的文化也摆脱不了农耕特色的窠臼,一个个朝代的兴起灭亡,也始终在荒芜均田、兼并集中之间循环,难怪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历史,只有灾难循环。事实上,大明朝也被证明不过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内战历史中的一环,没有文化启蒙,没有科学进步,没有法律体制,没有自由公平思想,没有资本主义萌芽,只有君权臻极,只有理学科举,只有儒家经籍中幻想的上古大同世界,只有一步一步贫富分化之后的强取豪夺,直至最后被一个刚从山上窝棚里走出来、尚未摆脱农奴制度的少数民族所取代,中华民族从此堕入前所未有的谷底。

    离村子还有一里路的光景,郑班头便下得马来牵着走,老娘也从马车上下来,两口子无论见到扒田的,还是挑担的,都上前见礼热情招呼,又从秋香手里接过麻绳捆好的四四方方粗纸包,按户送到每个族里长辈手中。三郎早把刚才的胡思乱想泡到爪哇国去了,伶俐地躬身站在父母身旁,接替了送礼的工作。三郎所受的教育告诉他,几千年来,农民问题始终是中国社会的根本问题,“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拳头朝外打,胳膊往里弯”、“一家人不讲两家话”也始终挂在每个中国人的嘴边,这说明什么?现代人体会也许趋于淡薄,但一个明代人如果脱离于宗族之外存在,基本上等同于一个婴儿被扔进大海里学游泳,生存的几率为零。在明代的乡村,几乎没有政府的下派机构,别以为没了政府你就可以无法无天,压在你头上的是管到头发梢的族规、祠规,教育引导你的是代代相沿的典范和族中的私塾,凝聚团结你的是定时不定时的修谱、建祠、祭祖活动,可以说宗族、乡绅就是维系与掌控着当时农村社会稳定的基石。郑班头所有奴颜婢膝的行径只能说明他在宗族中的地位低的可怜,基本上处于可有可无之间。

    三郎太理解可怜的他爹了,作为一名令宗族蒙羞的皂吏,能回到老屋、与族里乡亲交流,对他而言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这一点从接受礼物之人的表现即可看出来,大家倒和郑班头寒暄几句,接了礼物并无更多谢意,接了就是接了,仅此而已。

    郑三炮夫妇一路陪着笑脸终于回到老屋门前,拴马停车未及进门,他们又提上纸盒包装的四色水礼和一条火腿,匆匆赶去了族叔家里。王戬几个人忙着解肚带、卸马鞍,遛马打水,割来饲草打盐润湿,又从后梢袋里掏出精料掺合起喂马喂驴,前前后后忙的不亦乐乎。

    三郎想了想,将缰绳扔到王戬手里,紧跑几步跟了上去。一路上,郑班头和儿子说起,这个族叔大约是村里与郑班头关系最近的亲戚了,还租种了他几亩地。

    临街而居的族叔家不过一栋薄壁杉木两层板壁房,齐腰处尚有几块青苔红砖,再往上的杉木板已作烟熏黑色,仿佛轻轻一掰便可折断,屋檐的瓦当也早该换了。郑班头夫妇顺着街巷走近的时候,族叔大约刚吃过朝食想出门,眼角扫到深一脚浅一脚提着礼物的两口子,心中不由一喜,便顺手从竹扫帚上掰了根枝桠假装剔牙望天,只等他们近前。

    待到郑班头两口子见过族叔齐齐低头施礼,三郎也赶了上来,他分明看见族叔一双死鱼大眼泡死死盯住火腿,咽了口吐沫,硕大的喉结几乎随着口水咽下肚。郑班头两口子起身后,族叔板着脸冲屋里喊了句什么,虚抬手略扶了扶,又摆摆衣袖意思他们进屋坐坐。

    黢黑的屋里突然冲出一个半大小子,抢过郑班头手上的火腿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