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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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愉快的笑声满天飞

    sat aug 20 21:41:21 cst 2016

    终于成行了。在后院大课以失败告终的第三天,郑班头一家好不容易要回老家了。

    之前,秦老夫子让陈九把郑班头“请”到花厅,和颜悦色“请教”诉状的由来。夸孩子谁不会啊,郑班头轻描淡写道三郎年少无知,信手涂鸦,污了老夫子的慧眼,不当人才。秦老夫子得了准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告辞前,郑班头递上张纸,腆着脸说犬子又胡诌了句诗,请老夫子指正。秦老夫子一眼扫完,胸口似被大锤砸了一下,抬起头来笑得比哭还难看,一滴眼泪几欲滑落――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郑家这小子还是人不?前面 ‘山一程,水一程’已经叹为观止,现在这句,怎么说呢,‘大江东去’的气势也不过如此,难道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留着秦老夫子在那里两眼发直心潮澎湃,惹祸的郑班头偷偷溜走了。踌躇满志的郑班头直觉得嗓子眼痒痒,憋在肚子里的笑声随时都会喷薄而出,现在他已经彻底信服了自家儿子的文学功底,百年风骚,嘿嘿,多香艳的词啊,亏那小子想得出。

    第二天鸡叫二遍,三郎被秋香摇着肩膀一声接一声“少爷,少爷”叫醒了。秋香的声音里难掩住兴奋,毕竟她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家人了。

    “小秋啊,几点了?”三郎**道,挣扎着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昨晚他看《大诰》将近到了子时(二十三点至次日一点),现在叫他起床还不如杀了他。

    “咦,少爷你说什么?”秋香奇道。

    三郎立马反应过来,全身汗毛孔不由一乍,睡意全消马上清醒了过来,看来以后连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睛,千万别说出‘把茶叶交给克农同志’之类的超现实主义词汇,那可是要出大事的。他忙换个词汇问道:“什么时辰了?”

    “寅时正三刻。”秋香回答得干脆。

    三郎心里换算一下,发出痛苦的哼哼声,五点都不到,你爹是周扒皮啊。看到少爷痛苦不堪的表情,秋香蹲下利索地给他穿上鞋,嘴上也没闲着:“好早吗?平时老爷这时候早该起床了,刷牙洗面,出门点卯;太太已经开机织布了;福寿的石锁还不练得咚咚响?”

    起身准备沾青盐刷牙的三郎笑问:“你呢,小秋?”

    “我?”说到自己,秋香有点不好意思了,低眉腼腆道:“人家不要要给你做早饭,织袜子吗?”

    “原来就我一个大闲人。”三郎哈哈大笑,抬脚迈出门槛,打扫床铺叠被子的事自然留给了秋香。

    三郎蒙头蒙脑走进厨房,爹娘闲聊着在等他吃早饭。几碟子腌菜,老米稀饭,炒剩饭,还有个把月前别人探病送来的点心,显然是专给他准备的。郑家的日常生活水平在大明朝也算中上,但和后世比起来,便显得清汤寡水有余,脂肪油水不足。那是个亩产两三百斤的时代,天天吃饱便是无边的幸福,更别说见天有肉吃了。

    人“穷”架不倒,郑班头还是前天那件暗色交领百褶的曳撒,躲在暗处一栽一栽地打瞌睡。老娘精神头十足特意坐在灯下,身上一水的缠枝花直领小袖对襟褙子,不开口说话极是清雅脱俗。

    三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细布直裰,不由地咧咧嘴。还没等他开口夸奖,老娘笑骂道:“小兔崽子,老娘就这么一身见客的衣服,要不咱们换换?”

    三郎笑了,坐下端碗滋溜一口粥下肚,正色答道:“应该儿子给父母添衣置地才对。”老娘心里似灌了蜜,高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郑班头也乐呵呵地端起碗,两口子觉得儿子的确越来越懂事了,而且他们相信儿子的话,尤其是昨天藏好那封银子之后。

    老娘生怕儿子吃亏,不放心地低声问了句:“昨天你爹拿回的细丝纹银,都不是我儿赚来的,要不……”

    “娘收好吧,我吃得饱穿得暖,拿着也没用。”三郎埋头喝粥,随口应道。

    老娘感动得鼻涕都快流出来了,这么孝顺的儿子就在眼前,前世我该修了多少善缘啊。郑班头划了口粥到嘴里,心头聚满了疑惑,活了好几十岁了可曾见过面对银子如此淡定的人?这时,福寿端着个大海碗进厨房夹腌菜,转身出去时老娘塞了两块点心在他手里。福寿也不推辞,他马上要去木材铺和齐正文汇合,提前打前站去宝峰镇,郑班头和女婿开的木材场就在那里。

    大门口传来拍门声,在辽寂的清晨里传出很远,仿佛应和一般,前面巷子里一阵打更梆子声也有节奏地响了起来。福寿忙去开了门,进来回禀道王戬、许文杰和符元昊已在大门外等候。郑班头一家也不再说笑,加快了喝粥的速度。

    等三郎紧紧衣襟迈出大门口,突然发觉哪儿不对劲,门前停了辆木**车,车棚里堆放了一些物什,中间摆了两个厚厚的垫子,显然这是老娘和秋香的座驾。王戬一人牵了一匹打着响鼻的健马,都是一脸促狭的坏笑,这更引起了三郎的警惕,他们总不会挖个大坑铺上芦席等我出洋相吧?

    三郎缓缓环视一遍大门前,只见不远的树上还拴了一匹正在补料的马,等等,等等,马后面还有个活物,比马小,也是四蹄,灰不溜秋的……那活物大约感受到了三郎疑惑炽烈的目光,仰天长啸啊呃――啊――啊呃,他母亲的,那不是驴,北方多南方少的黔之驴嘛。王戬三个一人牵了匹马,还剩一马一驴给老爹和自己驾乘,是爹骑驴还是自己骑驴,这还用说嘛。

    饶是三郎体不胖心宽,也不愿接受如此待遇,在王戬三个人打跌狂笑声中,他正欲抽身逃回院里,却被老娘一把抓住了手腕:“我崽,乖啊,可不能再从马上摔下来,为娘专门关照你爹给你雇来的,比马贵多了,听话啊,来来……”郑班头陪在一边也是一副痛心疾首便秘的表情,连连点头称是。

    三郎还能说什么,只好学着别人认蹬攀鞍上了驴背,随着小毛驴踉跄几步却又差点摔了下来,可把郑班头两口子吓得够呛,前后奔走呼喊着好容易拉住毛驴稳住儿子。旁边王戬乐的猛拍马屁将马吓得吸溜吸溜只刨蹄子,许文杰和符元昊捂着肚皮几乎笑倒在地。

    坐稳了的三郎瞪了他们一眼,将根小葱般粗细的鞭子打了下毛驴屁股,嘴里念到“驾――”,大大方方往巷外而去。照顾好儿子的老娘倒像是个吃素的,也不善于找后账,今日之事今日了,噔噔上前,对着王戬几个一人一个脖儿拐,哦,还敢躲,再加一个。

    郑班头匆匆叮嘱了站在大门口相送的陈姨娘几句话,向坐到车辕上的车把式挥挥手,示意启程。

    郑班头租来的驴委实听话,三郎小心翼翼夹着臀尖骑了一会儿,发现只要应着节奏一颠一颠,确实不累。

    王戬三个赶在最后援缰徐行,趾高气扬地随着蹄点一起一伏,赶了上来。踏马而行看似潇洒,其实并不轻松。马政始终是明代国家重务,因为马与戎事相联,马的数量是国家富强的象征。为了获取足够的战马,朝廷又是开马市,又是官养民养,可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十多年来,皇上多次大规模北征,每次北征都动用数十万骑兵,可以想见所用马匹之多,损失数量之大。永乐七年,主帅邱福率领十余万骑兵北征,深入荒漠数千里中伏,全军覆没于温度尔汗。时下国家的大部分税收由粮食、布帛等实物和劳役构成,一年能拿出手的银子不过三四百万两,而宣府、大同军镇、辽东买马动辄十万二十万两的划拨,皇上从没吝惜过。

    好了,咱不谈国家大事,就说说王戬他们骑的这几匹马:江西在洪武年间也试养过良驹,但江南气候潮湿,春汛梅雨相继,常年阴雨不绝,实在不适合马匹的成长,千里马驹也能养成羸瘦驽马,所以本地除官府公务需要饲养之外,敢养马的人家,放在现在个顶个都是买得起劳斯莱斯幻影的主儿。买马还不是重点,养一匹马绝不比养一辆幻影成本低。明初,玉米尚未传入我国,养马的饲料以‘科豆’为主,养一匹马一年便需要五十亩地种植的豆类植物,另外还需要秸秆、青草和饲料。

    如此一来,你以为王子介养得起马吗?那是他打肿脸充胖子租来的;符元昊骑的倒不花钱,那是马政厅从驿站借来配种的蒙古马,又被符班头托人情转借了出来,给儿子抖威风,一旦要让管大老爷知道了,他父子两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说来说去还是许文杰有出息,他的马屁股上印烙了个大大的‘宣’字,那可是急递铺所用宣府退役下来的战马,管知县嫌四老典徐大印这几天晃来晃去搞得自己眼晕,下了个札令其下去检查检查急递铺、递运所、社稷坛、山川坛、邑厉坛等处,徐大印别的还没做,从急递铺借了匹马先用着,骑了没两天,这不被许文杰偷出来‘先用着’。

    于是,赶早挑着菜担子进城的农民纷纷让路之余,也算开了回眼,一头毛驴打头阵,一辆大车紧随其后,倒是四匹高头大马压着步伐委委屈屈地跟在后面,出了北门往仁首方向迤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