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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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且悠着点

    fri aug 19 09:35:10 cst 2016

    谜底揭晓,县衙照壁前后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绝大部分愁眉苦脸、拍胸顿足,将手中竹筹抛在地上使劲跺它,倒像竹筹买错了他一样;也有那欢呼雀跃、喜不自禁的,惊喜之余连连嗟叹买少了、买少了,又大呼小叫呼朋唤友赶去赌坊兑筹,筹划着先去王妈妈茶肆吹牛,中午再去摆一碗,这时候谁要告诉他老娘病倒了,他肯定会不耐烦道且待我兑了铜钿好抓药,心里大约咒道没死就行。

    符班头忙碌了一大早晨,那也从头到脚觉得舒坦,不但步伐矫健、身轻如燕,还一反常态龇着龅牙跟手下衙役开起了玩笑,谁知几个手下完全不知趣,不仅不敢接他的茬,倒似哭非笑地咧咧嘴,转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符班头专门跑到县衙门口,踮脚向十几丈外住宅露台眺望了一番,不过令他失望的是,露台上只剩下房主人在收拾茶杯凳几,他们家那个小崽子早就没影了。也许经过这件事以后,儿子确实长大了。

    管知县从大堂上下来,转去佥押房继续他的公务生涯。他的兴奋劲显然还没过,慢悠悠在二堂、内衙之间兜着圈子,和秦老夫子继续谈论着这个案子。

    “为守节失节改节全节事;翁无姑,年不老;叔无妻,年不小。唔,题头极勾人,也铺垫了后面的理由,尤其是这理由,确是点睛一笔啊,到了刑部,不,但凡到了皇上那里也找不出一点纰漏。”管知县摇头摆尾地品咂着,全然忘了身边跟随的秦老夫子是玩了大半辈子文字游戏的前辈。

    秦老夫子也是笑嘻嘻的,似乎丝毫不介怀:“向来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次老夫却是极折服的。钱稳守的女儿若要守节,便可能失节,往深里想甚至会发生令大家蒙羞的丑事;与其这样,倒不如让钱老财的女儿回娘家,守着父母或改嫁悉听尊便,如此才能全节,嘿嘿,这大概就是白马非马的诡辩术吧,危言耸听,又言之有理,偏偏老夫就不知道如何驳倒它。”

    “老夫子都无从下手,别人更勿论了,像赖文斌这种自以为是的黄口小儿,上得堂来也是自取其辱,”管知县兴致不错,谈笑间甩出顶大帽子扣在秦老夫子头上,随即他又皱皱眉:“不过,那钱老头说这诉状乃王子介帮他写的,我却不甚相信,说起来也打过几次交道,那厮一个革了身份的斯文败类,鸡鸣狗盗、趁火打劫是把好手,何时见他有如此见识、修为?”

    秦老夫子歪着头思忖片刻也点点头,但没有开口说什么,年纪越大、城府越深的人,往往话越少,其中自有其道理。

    “来啊,”管知县左顾右盼道,陈九像只猎狗一般蹭地从树后蹿了出来,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管知县吩咐道:“那个那个,你到外面走走看看。”

    陈九见是个话头,连忙躬身先汇报了昨晚和今早发生的事情。管知县和秦老夫子不由对视哑然而笑,没想到自己审个案子倒成了别人赌博牟利的工具,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明知自己做了别人的枪手,管知县却也没有什么应对之策。

    明初,朱元璋为了禁赌不惜动用刑罚,甚至采取关了赌徒尽你赌个够但就不给吃喝的极端做法来禁赌,但是可谓成效显著。随着时光推移,应了那句老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永乐年间赌禁渐驰,各种赌博在各地公然盛行,只要不是自己作死往枪口上撞,也没听说谁因此获罪,原因很简单,从皇宫内禁到王府军营,从官僚士大夫到市井小民,几乎没有不好此道的,可以说赌博之风已经侵润到了人们习俗之中了。南监司狱白守礼家里开赌坊在县城里尽人皆知,是个公开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之所以还假装称为秘密,那就是因为管知县收了常例,一年三百两足色银子,管知县一年的薪水不过四十五两,还要打六折。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所以,管知县摸摸脸,讪讪对陈九道:“你且查问一下诉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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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白守礼、郑班头一左一右,翘着二郎腿坐在王子介的办公室里间喝茶。书案上放着两张纸,一张写着买钱老儿赢的名单和赌注,一张则是支出成本和盈余纯利。

    简而言之,这次赌局赚到手六十八吊有奇,也就是六十八两多银子。看似不起眼,但白守礼、郑班头不这么认为,整个县城不过两三千户人家,这次生意是在一枚枚“当一文”、“当五文”、“当十文”竹筹的基础上做起的,六十八两银子,意味着县城可能参加的成年人基本上都参与了这次赌局。这对两位爷而言,既是一笔外财,也是一笔横财。在场面上吃饭的人,讲究一口唾沫一个坑,分钱这种事没必要你谦我让,白守礼从写着正楷‘白氏’的梢袋里摸出绵纸包好的一封银子递给郑班头,郑班头不客气接过,也不点数也不估色,直接放到自己的布袋里,顺手拿出槟榔包,请白守礼一起享用。

    白守礼也有此嗜好,接过自包了一份塞到嘴里,同时把桌上的另一份清单向前推了推。

    郑班头昨晚已知其中的蹊跷事,但限于精力有限没多搭理,现在还是拿起清单侧着头细看了一遍。名单上诸如符元昊买两吊、福寿买百文、王戬和武义买两百文,张三李四买十文二十文的均属正常,唯一刺眼的,却是钱守稳买了二十吊自己的官司赢,就在刚才,钱老儿出了县衙马上去了白家赌坊,凭筹支领了一百两银子,也就是说,自以为算无遗策的白守礼、郑班头的利益,已经被钱守稳严重侵蚀了,即便付清他付清王子介的五十吊,他赚得的纯利润也超过了白守礼、郑班头两位,况且他还吃到了两头甜的甘蔗,打赢了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不可能打赢的官司,露了次大脸。

    花花轿子人抬人,两位倒不是那种输打赢要、眼里见不得一个铜板的主儿,亏钱买面子的事也没少做,他们不爽的地方在于,怎么有一种被戏耍、替他人作嫁衣的感觉?

    准确地说钱老儿已经犯了个大忌,而这也是许多人为人处世最容易犯的错误,那就是殚精竭虑只算计自己利益的最大化,而丝毫不会考虑到别人的利益和感受。即便如此,白守礼、郑班头又拿这个万恶的钱老儿没有办法,一个班头,一个司狱,他们不是山大王,不可能出了县城十里找个僻静处做了钱老儿,他们也不是官身,不能找个由头打他的板子,这个时候恐怕只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等待合适的时机再找后账。

    所以,钱老儿在外间声音洪亮、神清气爽地跟王子介办交接付钱时,白守礼、郑班头只在里面静静地喝茶、嚼槟榔,冷着脸连个屁都没放。

    钱老儿千恩万谢走后,门帘一挑,王子介艰难地挑着两筐制钱挪进里间。郑班头已经拿了赌局上的银子,按说这两筐制钱大部分分给王子介也不错,他偏偏多了句嘴:“我替三郎做个主,你留下十吊吧,再拿五吊给王妈妈,当我和老白的茶钱。”郑班头此时的心情大坏,拿走一百两银子还五十吊制钱,其中贴水小利也是钱啊,钱老儿精明的有些过了头啊!同时,他也是拿大舅子找茬寻开心,案子名义上是你代理的,但诉状和赌局却是我儿子的功劳,总共五十吊,就分你十吊,关照你这么多年,看你有什么反应。

    一起在外面混事由,首先讲究的是辈分,其次讲究个仁义。那王子介混迹江湖早磨成了琉璃球,所谓光棍玲珑心一点就透,他完全知道自己该吃几碗饭,焉能上这种当?

    王子介笑容满面谢过妹夫,心道妹夫装大尾巴狼不还有妹妹呢!高高兴兴扛起五吊制钱,屁颠屁颠往后院找王妈妈结账去了。

    不一刻,王子介神色紧张地小跑进来,差点被放制钱的箩筐绊了一跤,好容易站稳惊慌道:“陈九来了,在和王妈妈说话。”他不怕现管,就怕县官,自打生员身份被革除后,见到县大老爷身边的人也似惊弓之鸟。

    郑班头端起茶杯,幽幽呷了口茶道:“自己外甥有本事怕个卵子,且由着他打听。”

    白守礼朝地上吐了口猩红的槟榔汁,笑道:“今天还真没看到你家少爷,过两天我请客,专请你们父子。”他请客有瘾啊。

    三郎在干什么?在自家后院给福寿、王戬、符元昊和许文杰上大课。符元昊肩膀上左一道右一道挂满了十吊制钱,福寿、王戬各自抱了个装满钱的小笸箩,三个人笑得跟太阳花似的,一脸的灿烂。唯有许文杰一个手心里放了两枚簇新的永乐通宝,嘴角耷拉着如丧考妣,昨晚他信了他爹徐大印的判断,买了个“当百钱”的竹筹押宝钱老儿官司输掉,现在的心情可想而知,手里的两个制钱还是三郎刚刚发的。

    三郎今天讲的课题是人皆可以为尧舜,他也是没办法,想做点事没有自己的班底万万不成,一个队伍没有共同的价值观,稍遇挫折冰消雪释,碰点风浪折戟沉沙,那还不如没到这世上走一遭,傻吃傻喝算了。

    “我们难道以不能胜任为忧患吗?只是不去做罢了。比如说,慢一点走,让在长者之后叫做悌;快一点走,抢在长者之前叫做不悌。那慢一点走难道是我们做不到的吗?不那样做而已。尧舜之道,不过就是孝和悌罢了。你穿尧的衣服,说尧的话,做尧的事……”三郎自我陶醉其中,手臂挥舞,口沫四溅。

    许文杰非常不习惯地举起了手,这是三郎立的规矩,提问要举手。

    “什么事?”三郎只好停下大课,耐心问道。

    “哥你今天就学尧舜吧,算算哪个方位放金光,再带我赚点钱,行不?”

    三郎有一种想跳起脚骂人的冲动,自己怎么尽交些见利忘义的狐朋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