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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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放告日的赌局(下)

    thu aug 18 07:51:36 cst 2016

    按照每个放告日的惯例,符班头安排手下皂隶在大门左侧树起了放告牌(每月定期坐衙受理案件时挂出的通告牌),准许告状之人在放告牌前排队等候。但在四至七月的农忙时节,为不妨农时,县衙还要止讼几个月,除人命、强盗等大案外,其他案件不予受理。

    符班头当然已经知晓今早衙前出状况的缘由,也得知符元昊从老婆手里骗了两吊制钱,全部押在赔率为一赔五的钱老儿官司赢上面,但他眼皮也没眨一下,只面无表情地斜眼看着主动跟他咬耳朵的那个正役,搞得人家讨了个好大的没趣。

    钱老儿拜别了赵会长,双手端着王子介对折又对折塞给他的诉状,努力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钻出来,目不斜视地随同其他几名告状的,规规矩矩候在放告牌前。

    以照壁为界限,簇拥在照壁后面的一帮赌徒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一个个扥着脖子屏着气,抓牢手中的竹筹,紧张地死盯着瑟瑟发抖的钱老儿,似乎他们的荣华富贵全部寄托在这个土老财身上。

    符班头交待了几句‘万勿喧哗’、‘见官要跪’之类的话,懒洋洋领着拿着诉状的几个人挨个走进县衙仪门前院落内等待。还真有头次进县衙的,颤颤巍巍地迈过门槛时居然被绊倒了,直接滚进了县衙。照壁外围观的哄然大笑,口哨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随着在大堂前值守的衙役擂响堂鼓,皂隶拉长调子齐声高喊:“升~~堂~~哦~~!”管大老爷慢慢腾腾踱进大堂升上暖阁,拉着脸在公座上入座。

    跪在月台下的告状之人依次从东阶上月台,将诉状递交给坐在长桌后的承发房书吏,到月台中间给管大老爷叩头后,再从西阶下来,仍旧跪下。管知县眯着眼睛皱着眉,不哼不哈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承发房书吏将诉状逐一挂号登记,等到全部收齐按轻重缓急叠放整齐,再交给值堂长随陈九。都是办老的公事,照流水顺序走,闭着眼睛都不会错。大堂上下,除了书吏快速翻阅诉状发出的唰唰声,任是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陈九接过一叠诉状,紧走几步躬身转呈到管大老爷案头,谁都没有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钱老儿的诉状已从下面放到了最上面第一份。

    一般说来,管知县接状后会比较慎重,装模作样略翻翻意思一下,视案情内容传唤几个告状之人上月台问话,主要是观察其年龄相貌是否和诉状上开列的起诉人情况相符。按照大明律的规定,除了妇女、官员、有功名的绅士、残疾人以外,其他告状之人必须自己亲自上衙递状。

    再有,普及一个基本常识,古装电视剧里往往都会有的狗血情节——一群平头百姓在堂前围观审案的剧情,评头论足,积极参与——这在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大明朝只有上级派员听审制度,如有特殊情况,连请耆老、乡绅、士子旁听审案都少之又少。想想看,坐在公座上的你能力那么强啊,或噼里啪啦一顿板子,或析缕分条娓娓道来,眨眨眼一个案子便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你是神仙吗?退一步说,如果做成了夹生饭,怎么办?

    为慎重起见,管知县不会当堂审理,而是退堂后在佥押房一一细览,踌躇不决的还要跟秦老夫子交流斟酌一番,务求合乎律法人情,不至以后被找后账。对其中可受理的诉状,还要在紧关处用红笔标下,以方便次日传原告、被告、证人三方细审。对不准备受理的诉状,于次日退回,如告状之人敢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当场乱棍打出县衙那还算便宜,上了龙江提举司承造的十五斤铁枷放在站笼里示众也是有的。

    管知县尚不知县衙外的情形,不过看起来心情不错,他拂拂三缕长髯,信手拿起第一份诉状,准备和往常一样“略翻翻意思一下”,一看题头他却是一怔——为守节失节改节全节事——几个意思?贞节的几个方面都写全了,申请贞节牌坊也不必递诉状吧。管知县揣着满腹疑惑,被题头所吸引之余,不由从右至左、自上而下浏览了一遍。读罢放下诉状,仰头揣摩了半晌,咂咂嘴,点点头,再端起诉状埋首一字一顿又细读了一番,读完后居然一拍桌案,叫了声妙啊。

    堂前站班的衙役虽然个个目不斜视,心里却都在打鼓,直觉莫名其妙,喵啊,管大老爷要变猫还是咋的,什么时候又添了毛病,“略翻翻”应该接着退堂才是,我们站累了也好休息休息,怎么看个诉状跟鉴赏诗词似的,还带咂叭嘴儿学猫叫的。站在堂后门口的陈九转转眼珠,悄无声息去了后衙。撅着屁股跪在月台的几个告状的更是一头雾水,不知谁的诉状引起大老爷的如此关注,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来啊,传……”管知县终于有了动静,眯眼再看看状纸两造(原被告)中原告的姓名,接着道:“传钱稳守上来。”

    钱老儿战战栗栗地穿过两边站班衙役的水火棍,噗通一下跪在管知县案前,大气不敢多喘一口。

    管知县抖抖手中的诉状,言简意赅问道:“钱稳守,这诉状是你本人所写?”

    钱老儿哆哆嗦嗦老实回道:“不,不是。”

    “哦,”管知县露出一丝好奇的神色:“却是何人帮你代写?”

    “王,王妈妈茶肆的王子介,王讼师。”得,一棍子扫倒一船隔壁老王。

    管知县也知道县里有王子介这么个人物,不知被哪位前任知县给撸掉功名,一向打着郑三炮的旗子在县里包揽词讼、火中取栗,骗几个钱养家糊口,要不是郑三炮几次三番通过陈九传递人情、苦苦哀求,自己早就拿这老讼棍做靶子,杀鸡给猴看了。咦,管知县又瞧瞧诉状心里纳闷道,虽说两造具备,笔法老练,严格遵循诉状的法定格式,但没听说这家伙还有这份才情啊。

    “啊,是这样,”管知县沉吟道:“我且问你,你女儿何时嫁到罗家去的?”

    钱老儿从怀里掏出一份纸契高高举过头顶:“前年四月十六,有婚书为证。”

    管知县示意衙役呈上来,略看了看问道:“你女婿何时故亡?”

    “去年七月间,具体日子我还真记不住。”钱老儿定下神来,回的越来越顺溜了。

    管知县又问道:“你又是何时和罗家说要接女儿回家?”

    “今年七月底,我还请了酒的,里长和他们族里的长辈都请到了。”钱老儿磕了个头。勤磕头好办事,他还是知道的。

    “事先你和女儿商量过?”

    “商量过,商量过……”

    这时门子悄悄进来,绕到堂后门口附耳和陈九说了句什么,陈九又跟已旁听了一会儿的秦老夫子嘀咕了几句,这才矮身跑到管知县身边,低声禀告过。

    管知县听了,扭头张望一下屏风后面,哑然失笑道:“刚好,也省得明天再传,请几位老友(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进了学,不怕你十几岁,也称之为老友,这也是个尊学崇礼的意思)进来吧!”

    不一会儿,赖文斌为首、罗学斌紧随其后,另有两个县学的生员大约是壮声势的,几个秀才雄赳赳走进大堂,各自掸掸袖子向管知县作揖行礼。这就是待遇,平头百姓上堂你非得跪着,而身为国家栋梁后备军的秀才则作揖即可。

    管知县白净的面庞上看不出一丝风色,点点头算作还礼,问道:“罗学斌来了吗?”

    罗学斌没想到管知县一开口便找他,不由一愣,赖文斌赶紧拉拉他的衣袖,指指前头,示意他出列说话。罗学斌踉踉跄跄站了出来,又避开钱老儿一步,重新施礼。

    管知县耷拉着眼皮瞧着局促不安的罗学斌,不咸不淡问道:“贵亲家递上诉状,要求判汝嫂归宁,老友以为如何?”

    罗学斌厌恶地斜了一眼跪在堂前的钱老儿,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等他涨红了脸几乎跪下时,赖文斌挽起皂缘宽袖,将皂条软巾垂带向后一甩,站了出来,再向上行礼后道:“我辈理学名教中人,向以正名分、崇理学为己任,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今圣上汇辑经传、集注,编《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诏颁天下,何也?所谓合众途于一轨,会万理于一原,无人欲即皆天理也。故程子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老父母以为然否?”这叫搬大帽子压人,反正就是一句话,你钱家女儿想不为我家守节立牌坊,合该打入十八层地狱,永无出头之日。

    管知县又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但没搭理不请自来的赖文斌。秀才有特权,就是能在公堂前侃侃而谈,他再恼火赖文斌也没办法。管知县继续问罗学斌:“汝以为然否?”

    罗学斌究竟年幼,迟疑了一下,艰难地点点头。

    “嘿嘿,好,好,好!”管知县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好来,冷笑道:“来人啊,那这份诉状给学斌老友看看。”

    自有衙役上前端着管知县始终没离手的诉状,转递给罗学斌。罗学斌粗粗一看,脸色瞬间变成了猪肝色,但他还是坚持看完全文,拱成虾米身体明显在发抖,诉状几乎滑出手掌,低头望着地面不语。

    “学斌老友,以为本官当如何判断?”管知县见状得意了,捋着胡须不紧不慢调侃道。

    罗学斌费劲地抬起头想说什么,嘴唇像离水的鱼似的嚅嗫了几下,终究没吐出一个字,最后只好千斤重一般点点头,表示认可官大人的判决。旁边的赖文斌急了,一把欲抢过诉状自己看看,他实在不明白罗学斌观后何以如此沮丧颓废。

    啪地一声,管知县的惊堂木拍的堂上堂下人等不由耸然一惊。管知县耸眉喝道:“大胆腐儒,本官叫你看了吗,本案与你何干?左右,且请出去,叫他到照壁去看!”

    旁边的衙役被指点江山的赖文斌喷了一脸口水,早耐不住了,得令后两个衙役不由分说,水火棍一夹,便将惊慌失措急于辩解的赖秀才“请”了出去。

    之后,管知县提起朱笔,将衙役重新奉上的诉状铺在桌案上,在几个字旁加了圈点,亲笔批道:准许归宁。批过再看看,管知县满意地点点头,吹吹墨递给在旁伺候的陈九,扬扬眉毛示意拿去秦老夫子参详定夺。不一会儿陈九转回,重重点头表示秦老夫子的认可。

    管大老爷一鼓作气势如虎,不再等到明天统一誊抄批词公布,叫过值堂的刑房典吏用大纸当堂誊抄诉状原件,自己重新用朱笔圈点,亲书批词,着值印吏盖上鲜红的官印,派了一个刑房书吏立时张贴到照壁上去。

    刑房书吏还没出大门就被唬住了,只见照壁旁人挤人人压人,把县衙门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人活似十八层地狱里逃脱的恶鬼,眼睛放着绿光、举着竹筹,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文告。

    刑房书吏硬着头皮挨到照壁前,胡乱刷几下浆糊将文告拍在照壁上,逃也似地跑进县衙大门口。一众赌徒哪里有时间关心他的死活,一拥而上大眼套着小眼紧盯着文告,自有那识字的好事者大声读出加了朱笔圈点的字眼——翁无姑,年不老;叔无妻,年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