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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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耐不住插了句嘴

    mon aug 15 08:06:26 cst 2016

    钱老儿发泄过情绪,再抬起头来眼瞳里透出商人的精明,却偏偏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问道:“子贞老兄,世道艰难啊,赚钱不易,可有把握打赢官司?”

    这是不要脸,这是耍流氓,这是挤兑人,不错,讼师是有些打官司的技巧和窍门,但谁敢拍胸脯说自己一定能打赢官司?看来钱老儿做生意成精了,惯于坐地起价、锱铢必较,他分明是在压低价码,等待王子介还个低价,最好免费服务,友情赠送,至于女儿的事情办得成办不成倒在其次,心意尽到已属难得。

    王子介一个社会人,办事办老了,如今心里却是吃了一惊,重新打量一番扮猪吃老虎的钱老儿,暗道老子差点着了这个土鳖的道儿,且打起精神对付对付。他想定笑道:“钱老哥刚才就已经是谬赞了,嘿嘿,死蛤蟆都能说出尿来,我倒要请问,打赢了怎么说,没打赢怎么说?”

    “这个嘛……”钱老儿开始挖鼻孔,掏出一个鼻屎球凑近眼前仔细瞅瞅,左眼瞅瞅,右眼瞅瞅,方恋恋不舍地弹到地上。

    “打赢官司五十吊制钱,打输了倒赔一百吊。”三郎斜眼看着鞋子旁边的黑鼻屎球,实在不耐钱老儿的猥琐和无聊,强压下胃部的翻江倒海,到底没憋住。此时,一两银子合一吊一千个制钱,一亩上好的水田也不过三四两银子,别说一百吊,五十吊于平常人家而言几乎就是天文数字。

    钱老儿也不是善茬,眼角斜了斜浑似没看见三郎,也没听到超高的价码,眼睛估着王子介冷冷问道:“这位小哥是——”

    “嘿嘿,这位公子你都不认识?”王子介心里一惊,这算什么价码,打输了官司你爹会赔不?虽不知外甥怎敢插嘴开出这么奇怪的价码,但这时无论如何是不能塌台的,他马上朗声应承道:“这位你都不认识?郑班头的大公子,管知县公子的诗文朋友,云林寺宏音僧正的学生。”

    “久仰久仰,”钱老儿终于转过屁股,貌似恭谦地拱手道。不知是名头过于响亮被吓到了,还是除了银子之外对其他虚无缥缈的头衔根本不感兴趣,他也仅仅转过屁股,连离开椅子的意思都没有。

    “老伯以前见过在下?”三郎被眼前的这个土鳖气得可以,但两世为人的洞明和练达却绝对不允许他做出简单粗暴的举动,他略一思索已经明了该如何应对,只见他眼皮都没抬,只轻声回问了一句,但根本没有要还礼的意思。

    “没、没有吧,”钱老儿有点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转转眼珠奇怪道。

    “那何来久仰一说,老钱?”口气咄咄逼人,一时间辈分有点乱。

    不过一句客气话而已,这小东西怎么还当真了,钱老儿心里嘀咕着,脑子一时有点混乱,不知该如何接话。已在气势上占了先机的三郎不等他反应过来,又追问道:“老钱,青春几何?”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再会装憨再没有脾气的主儿这会儿也忍不住了,钱老儿虽说就一普通山里土老财,但也胡子拉擦一把年纪,脸面就在那里,还‘青春几何’,该问高寿才合适。钱老儿气歪了鼻子,瞪大眼睛、面红耳赤地站起来准备发飙。屋里其他几位一时没反应过来,张着大嘴呆看着,王妈妈紧张的拿漆盘护在胸前,饶是她开茶肆见多识广,也被看过三郎这种如此肆无忌惮、开口就伤人的主儿。

    三郎先于钱老儿一步站了起来,压住他的肩膀笑道:“钱伯,却是不好意思,我是问你亲家罗公多大岁数了,别激动,别激动,千万不要误解啊。”

    钱老儿一时半起半坐僵在那里,不知是发火好,还是就坡下驴好。被一个小小子又揉又捏了半天,他脑子整个打翻了浆糊,全乱了。屋里别人都松了口气,包括王子介在内虽不好责备三郎,也只有看他如何圆场把戏演下去。

    三郎一笑,轻抚袖口帮钱老儿掸掉看不见的灰尘,又劝导道:“钱伯,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的?”

    钱老儿有些反应了,蛤蟆似的鼓着眼睛,警觉地盯着三郎。

    “那我问你,你亲家罗公多大岁数了?”三郎此时宛若春风,循循善诱。

    钱老儿终于确定三郎并无恶意,翻眼皮把着指节比划了半天,不情不愿嘟囔道:“他是洪武十四年辛酉年生人,算起来该有四十二岁了。听老辈说,那年咱县里做过朝廷最大的官的李叔正,在礼部尚书任上过世,他儿子扶灵回乡安葬,那场面……”越说到后面他语气越顺溜,翘起一条腿准备讲古。

    “得,得,”三郎连忙止住他的废话,问道:“亲家母呢?”

    钱老儿喷了下鼻子:“早死球了。”

    三郎又问道:“他家考中秀才的二小子叫什么,多少岁了?”

    钱老儿不甘心地放下脚,又想了想方开口道:“叫个罗学斌,方头大脑的,比他哥小三岁,十八了吧。”

    “娶了亲吗?”

    “倒是还没有,不过听说……”

    “好,那我们再谈谈刚才的价码,”三郎愀然作色,正襟危坐面对面直视着钱老儿道:“打赢官司你给我五十吊钱,打输官司我给你一百吊钱,就这么来,老伯却是肯不肯?”

    钱老儿默然不动,五十吊钱对他而言是上百石白米,是几船的山货,可一百吊钱,那就是一百两银子啊,对他的诱惑足够比天都大,只见他太阳穴青筋一鼓一鼓的,显然在计算这桩买卖的得失。

    从一进门便如化石一般的福寿却坐不住了,这些天来他几乎不离三郎左右,对三郎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有十足十的把握,三郎说能打赢官司,那就一定能赢,对于这一点他笃信不移。福寿突然腾地一声站起来,从怀里掏出钱袋瓮声瓮气道:“我押五十个钱,输了官司愿赔一百个钱!”

    “我也押五十个钱!”王戬终于坐不住了。

    两个小子一捣乱,王子介和王妈妈也有些看不懂了,紧张地看看三郎,再望望钱老儿,一时不知如何判断走向。最难受的还是钱老儿,在一帮小小子的撺掇下,他赛似被架在火上烤,豆大的汗珠直顺着脑门流了下来,捋了半天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不过找王讼师咨询打个官司,这事儿怎么变成对赌了?

    在大家的注目下,钱老儿突然一拍大腿,站起来叫道:“你们且等上一等,我去去就来。”掉屁股掀门帘跑出了茶肆。留下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不知所谓。三郎的心情坏到极点,都怪自己多嘴,搞得下不来台,钱老儿这一跑,算什么事儿啊,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省得丢人现眼。

    就在三郎讪讪不知如何自处的当口,钱老儿拽着个老者跌跌撞撞兴冲冲又跑进了茶肆。王子介、王妈妈一打眼,却都认得,可不是商会赵会长嘛!找来商会会长做中人,这钱老儿真想得出,不过也挺有面子。赵会长一来,大厅里抠脚丫子喝茶的鱼鱼虾虾也坐不住了,都知道老赵讲体统不好上去围观,纷纷交头接耳换桌打听消息。

    王妈妈自然免不了一阵忙乱,又是上茶又是摆出细点,唯恐关照不周。得空王妈妈反复看了三郎几眼,心想这郑班头家的小子到底是人精,还是二傻子,这弄的怎么跟看热闹不怕事儿大一样,起哄架秧子唯恐事儿轻了。

    赵会长听了钱老儿啰啰嗦嗦的描述,沉吟半晌缓缓点了点头,同意做个中人。在王子介拿杆毛笔哆哆嗦嗦拟文契的工夫,拿把胡梳打理斑白胡子的赵会长不禁上上下下多瞧了三郎几眼,他心里也很好奇,郑班头这崽子的心怎么这么大呀,这打官司的事谁敢打包票,况且怎么看也没有事先作弊的可能。

    眼见一条条裙边肥厚的水鱼(也就是团鱼、脚鱼、甲鱼、王八)落入瓮中,三郎刚才沮丧的心情早已一扫而光,心里高兴的直想蹦高,福寿有十足十的把握押下全部家当,他就有十足十的把握赢下这场官司。在叫郑红旗的那会儿,谁小时候没沾着唾沫读过几本古人机智故事的小人书啊。在签字之前,三郎偷偷拉拉舅舅王子介的衣角,两人一起去了趟厕所。两人回来,任谁也看不透他们的脸皮。王子介也不哆嗦了,笔下如风和攥着笔杆的钱老儿的笨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签字画押结束,赵会长、王子介和钱老儿各执一份收好遣词奇特、闻所未闻的文契,大家都松了口气,各各欲笑不笑的,也不知该说不该说什么。到底还是赵会长老成,凝神略想一想,开口道:“明天就是挂放告牌的日子,官司输赢即可见分晓。签了字,画了押,这事不是开玩笑,老夫也相信列位,且各回各家。明天一大早子介老弟将拟好的状子交于老钱,老钱自去县衙呈上,我也卖一回老脸,起早去管大老爷那儿盘桓盘桓,做好这个中人。”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大家略用了些点心,又恭送赵会长先行一步。老赵低头钻出王妈妈踮脚打开的门帘,却吓了一跳,这喝茶的小鱼虾皮不坐在桌旁,呜呜泱泱都聚集在门口干嘛,几个意思,等喂奶啊?店小二见赵会长脸色不豫,蹦出来连骂带推让众人分开,低头哈腰护送他离店。走到茶肆门口,赵会长回头招招手:“老钱,你在县里也没个宅院,且随老夫家去,许久不见,我俩喝个痛快。”他终究还是不放心钱老儿,怕这老东西脚底抹油溜之乎。

    所谓挂放告牌,很简单,一个月三十天左右,各级官府长官政治、经济、文化、司法各个方面要操心的事不胜繁举,于是规定只在每月的某几天挂出通告牌,定期坐衙受理案件。各地不同时期挂牌的日子也不尽统一,有每逢初一、初五、十一、十五挂放告牌,也有三、六、九日挂放告牌,视当地讼事繁简、长官勤怠而定。

    待赵会长领着钱老儿走远,王子介意识到眼下可是宣称自己、打开知名度的重要机会,直接决定着今后财路的广瘠与否。回头跟外甥商量过,又和王妈妈嘀咕了几句,他整整衣衫,挑帘健步走出办公室。

    “列位,列位,”王子介站在茶肆当中,向四方作了个团揖:“今天本县商会赵会长莅临王妈妈茶肆,与我等会晤了半个时辰,像他这么德高望重的长者来干什么的?”乱哄哄的茶肆里立时安静了下来,喝茶的人或坐或立个个巴望着王子介,伸长颈脖子等待他揭晓答案。说来也可怜,那时没报纸没电视的,绝大部分普通百姓又被限制在数十里范围内活动,获取信息的来源少之又少,但凡张家婆姨追打李家老母鸡、王家媳妇和婆婆拌了嘴都是茶余饭后的新闻,而今在王妈妈茶肆这个信息中心,发生了足以嚼半个月老婆舌的大事,谁人不为了满足好奇心而不踊跃向前呢?

    “列位知道不,赵会长的同村老乡要和我对赌……”王子介的纸扇向前用力一戳,随即负手于后背,凛然扫扫四周:“赌什么呢?就赌他的官司能不能赢,如果官司打赢了,他给我五十吊制钱,这却不假,有赵会长和大伙为证。”

    各个茶桌旁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五十吊啊,那可是一大笔钱啊。王子介顿了顿,等一众可能的消费者把他话里的意思消化的差不多了,突然提高音调,话锋一转:“但如果官司打输了了呢,怎么办?列位说,怎么办?哎呀,打输了,我要赔给他一百吊钱……”一百吊钱四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茶馆里像是在油锅里加了瓢水,立时沸腾了起来……

    三郎站在角落里,背着手静静地看着舅舅讲演,听着听着敬佩之心油然而生,试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怯场不说还不借助讲演稿,口齿清晰滔滔不绝,条理清晰娓娓动听,抓住听众的心理有设问有反问,有悬疑有比对,硬是将一帮人忽悠的随他而乐,随他而叹,这是真功夫啊。

    其实想明白了也很简单,如果饭碗系于此,谁都能成为出色的演说家——说相声的先辈张三禄、朱绍文早上去天桥撂摊儿的时候,一大家子中午的饭辙就在那儿等着呢,一个窝头,一颗米粒,都是一嘴一嘴说出来的,没点嘴皮子上的真功夫留住游客,逗乐大家不由自主去掏腰包,你全家饿死都没人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