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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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舅舅的办公室

    sun aug 14 20:28:10 cst 2016

    福寿一敲门,开门的却是舅妈。三郎对这个舅妈没什么印象,个子不高不矮,长相不美不丑,走路低头找蚂蚁,说话也是不问不说,挺普通的一个家庭主妇。

    舅妈见是三郎和福寿倒还客气,只是堵在大门口没移动脚步,得知两人的来意,方指指右边,说王戬和他爹王子介上馆去了。三郎没听明白上馆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人家根本没打算让他俩进屋,心里也有几分不快,他却不肯露在脸上,连忙拉福寿谢过舅妈,拐个弯往右边匆匆而去。

    转过几个屋脊,三郎才问福寿:“上什么馆啊?”

    福寿显然也在为没被当大人邀请入室而耿耿于怀,他冲身后吐了口唾沫,愤愤道:“人家先生去东家教授弟子才敢叫上馆,他的生员帽子早被不知道前几任县大老爷革掉了,不过撑着义父的牌子,在王妈妈茶肆里常年包了个单间,见天的挑唆张三找李四打官司,转身又找李四暗合款曲,他上什么馆?解下衣上茅厕还差不多。”

    三郎这才知道,自己的舅舅、王戬的亲爹从事后世称为律师的讼师职业,而且很可能还是个刁健老讼棍。

    讼师自春秋战国就有,亦称词家、法家、歇家、状师、刀笔吏(律师一词的意思在唐代专指律宗传授戒法的僧材),属于社会需求迫切但又没有什么合法地位的职业群体,经常要冒被处刑罚的风险求得生意,因此出招往往不择手段、声誉欠佳,但其中也确有为民伸张正义的民间英雄。敢做这行的,好人不多,坏人不少,多少有伤阴德,所以《讼师秘本》也告诫云:凡作状词之人,甚不可苟图一时润笔之资,坑害生灵。致两家荡产倾家,大小惊慌不宁。眼前虽得钱度活,而自已方寸有亏,阴骘损坏。

    讼师一向有‘三不管’的原则:

    一是无理不管。理者,讼之元气,理不胜而讼终吉者未之前闻;

    二是命案不管。命案之理由,多隐秘繁,恒在常情推测之外,死者果冤,理无不报,死者不屈,而我使生者抵偿,此结怨之道也;

    三是讼油子(积年健讼者)不管。彼既久称健讼,不得直而乞援于我,其无理可知,我贪得而助无理,是自取败也。

    一路上聊些有关讼师的闲话,两人不觉又行至城东王妈妈茶肆。茶肆格局颇大,外面灶台上几壶开水呼呼作响,头前曲尺形的柜台,一位丰腴水滑的中年妇女正在柜台后面洒扫,想来就是王妈妈了。财无多少,人无大小,做生意的讲究进门就是客,可还没等王妈妈招呼,福寿站在门口张嘴大喊道:“王戬,王戬……”

    楼梯下一间单间门帘一挑,王子介面带愠色露出个头叫道:“叫丧呢,没看见王大爷在忙吗?”

    待看清是三郎带着福寿站在大门口,他脸上立时多云转晴,做出惊喜状连声道:“哎呀,原来是三郎、福寿贵客光临呀,怪到喜鹊今天叫个不停,请进请进,王妈妈,王妈妈,上最好的庐山秋茶,快啊。”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子介是外甥呢,掉个儿了。

    三郎心里觉得好笑,依然毕恭毕敬地向舅舅王子介行过礼,方矮身走进他用手臂挑起的门帘。

    三郎注意到房间外面侧旁贴了三寸长一张纸条,上书“代写书信”四个字,诸位要知道这讼师也是朱元璋十分讨厌,坚决打击的重点人口,而今虽距洪武年间有些时日了,但做讼师的挂羊头卖狗肉,还是要贴这么张字条,以防官面上的人挑刺,很多事情大家晓得就是这样,但千万不能拿到台面上摊开来说。

    里间一明一暗,外面稍大些,木壁上挂了几张春兰秋菊字画,书桌、文房具有,排椅矮几皆齐。王戬愁眉苦脸地坐在一张条案后面,捏着根毛笔在描红画仿,见三郎、福寿突然到访,不禁眉毛一跳,面露喜色。一排油不渍渍的樟木四出头官帽椅上,坐着个愁眉不展的小老儿,脸庞黝黑,手茧黄厚,穿件五蝠捧寿纹蓝绸大襟袍,头上马尾网巾,脚下簇新的厚底棕麻鞋,鞋帮上沾了些未干的泥点子,显然是一大早从乡下赶路到的县城。

    “哎哟,原来舅舅有正事要办,我们不过问问王戬是否有几天空游历游历,唐突了,唐突了,不好意思。”三郎拱手道歉,装模作样意欲告辞。

    “有啊,有啊,怎么……”蹦起来的王戬又被他爹鞭子似的目光活活逼回了座上。

    王子介转头却是一脸的笑纹:“三郎啊,这些小事让福寿知唔一句不就得了,你带犬子去历练,那是舅舅求之不得的事,没什么好问的,以后也就按这章程办,帮舅舅多带带他,好生调理。你看你这弟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将来的饭碗还不知道在那儿飘着,舅舅心里也是急啊。他不像你,诗词作的,妙计出的,前几天镇住秦老夫子和管公子的事早传开了,哎呀,听说你昨天把宏音那老秃驴又给撅了?过瘾啊,哈哈,过瘾……”王子介接过笑眯眯的王妈妈手里的漆盘,要给三郎倒茶。王妈妈放下托盘却不走,倚在门柱旁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三郎。

    三郎哪儿受得了这番礼遇,跳起来抢过王子介手里的茶壶,从王子介开始挨个给大家倒茶,最后到了锦衣乡下小老儿的时候,他浑似没看见一样生受了,只眼巴巴地看着王子介,一口佶屈聱牙的乡音再次拱手道:“子贞老哥,求求你,这事也只能指望你了。我来之前,张粮长可没少说你的好话,说你足智多谋、老谋深算,既能求生又能算死,一向都有把死蛤蟆说出尿的本事,小女能不能活下去但看您的本事了。”

    三郎这舅舅本事确实不小,死蛤蟆能说出尿――这算夸人的话吗?三郎没憋住一口茶喷在地上,转过头剧烈咳嗽起来,不过,他也才知道敢情王子介是有表字的,取字号那可是读书人身份的象征。子介这个名字出自《易经》豫卦――利建侯行师,即有利于建国封侯和行军作战的意思。豫卦的六二爻辞:介于石,不终日,贞吉,《彖传》里的解释是不终日贞吉,以中正也。 嘿嘿,长知识了吧,蒋先生的名字和表字也是打这儿来的。

    王子介不自然地看看三郎,喝口茶清清嗓子,转向小老儿却是一副难产生不出孩子的表情:“难啊,钱老哥,你闺女这事儿真的难啊。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圣人之谓,我朝纲常。你闺女虽说守寡两年,未有子嗣,但如果夫家坚持要她守节,咬死不松口,我问你有何理由接女儿回家再嫁?”

    姓钱的小老儿举起袖子拭泪道:“呜呜,我儿可怜啊,刚刚二十岁,就要守一辈子寡,想起来还不如没生在这世上,子贞老哥,将心比心,呜呜,我比自己守寡都难受啊。”

    三郎稳稳坐着喝茶,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听了王子介刚刚的几句夸奖,他心里非但没有飘飘然,背上的汗毛却不由一耸,中国人最讲韬略的,谁都想扬名立万,但究竟是凶是吉呢?但转念一想到那个飘忽不定、真真假假的悟空,三郎的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沉重。

    想要从别人口袋里掏出钱,没点真本事那不成了骗和偷。王子介既不是骗子,也不是小偷,而是个堂堂正正的讼师,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就是他的专业。他同情地叹口气,和颜悦色追问道:“钱老哥,你那女儿如何嫁到他家里去的?”

    钱老儿定了定神,偏头回忆道:“当年洪武年间,我老爹和现在亲家罗公的父母,都是湖北黄梅的老乡,躲战乱逃荒过来的,我们倒是在本地出生的。据说罗公当时除了身上破衣,手里几把农具,任是光棍一条。得亏洪武爷体恤农人,又借耕牛又免田赋,父母硬是在山里刨土开荒,开了几亩地出来,这日子过得渐渐像人了。到了我们这一辈,也学别人收山货,渐渐做大了,敢从高湖西头码头放船到南昌府、九江府,你帮我,我帮你,现在也算衣食不愁,家道殷实。我和罗公两家三辈人来往不断,儿女也是从小玩大的,那时我们就开玩笑说接个娃娃亲,没想道最后还真成了,大前年我闺女嫁给了他们家老大,两家好似蜜里调油,关系又近了一层。”

    送茶水进来的王妈妈还是不走,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竖着耳朵听着,想来是看惯了西洋景的。王子介奇道:“不是挺好吗?两家老财主,一对小夫妻,羡煞旁人啊。”话里话外惦记着点一下钱老儿别忘了自己很有钱,求人办事是要出血的。

    钱老儿好像没听懂一样,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中,抹了几颗浊泪苦着脸道:“可不是说的,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去年夏天我郎(女婿)进山看山货长势,竟中了瘴气就这么甩手走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可怜我那闺女啊,哭得跟什么似的……你说也可巧,偏生罗家坟头这个时候冒青烟了,他家老二在私塾里混了几年,去年竟考中了个秀才,从此啊,人家就不一样了,重新垒了门楼,旁边还竖起了下马桩,放屁都讲究个方位,那是泥脚杆子上岸――抖起来了,跟我说话也……”

    王子介再有耐心也听不下去了,插嘴道:“罗家开始讲脸面了,尽要拉你女儿做他家的牌坊,可你觉得这样下去你闺女即便多活几年,也是个活死人,不如接回家来择婿再嫁。”

    钱老儿头如捣蒜,一脸知音地眼巴巴望着王子介,就不谈钱的事儿。

    王子介肚子都要气炸了,心说你个老王八倒是报个价啊,没办法,他只好再直接点,为难地摇摇头道:“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可罗家财大气粗的,难说啊……”

    三郎看的好笑,心里不由讪笑,有时候你不能不佩服乡里人的狡黠和执拗。他转念又想到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难处,一个买,一个卖,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过按常理来说,买的永远没有卖的精,且看舅舅如何圆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