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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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家宴

    fri aug 12 08:26:48 cst 2016

    猛听到三郎提到悟空法师,宏音一怔,随后呵呵笑道:“哦,小施主却与悟空大师有缘?”

    三郎细心观察,确认宏音并无紧张惊惧的神色,心里不觉放下大半,遂就坡下驴:“不敢当,昨天下午确曾于大师一唔,吾师道与佛相应,念念无为法法能,得其教诲,深以为然。”昨晚翻到的唐诗现学现用。

    宏音笑的眼仁都看不见了,咧着嘴转向郑班头道:“刚刚施主请老衲相看一二,惭愧啊,看走眼了,看走眼了。而今看来,令郎天资聪慧,见识不凡,前程绝非你我可揣度,想来都是施主敬佛修德所致。”

    喜欢看谄颜、听媚语,乃人之常情,如果这时自家孩子再被人夸奖几句,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大约给个神仙也没人愿意去当,因为他已经是神仙了。直到回到家门口,郑班头两口子依然处于这般状态,连候在门口女婿齐正文对他们施礼也视而不见。

    进得门来,老娘的情绪直接摆在脸上,兴奋度丝毫不减,边吆喝秋香点火搬饭甑出来淘米蒸饭,边从袖子里摸出二十几张当千钱的大明宝钞,指派福寿去菜馆里叫现成的菜,还特意吩咐多加肉。福寿跑到大门口,又被老娘喊了回来,塞给他一把锡酒壶和二十个制钱,交代再打一角酒回头,如果钱不够,带伙计回家拿。

    四郎和嫣儿也被大人的情绪所感染,乖巧地拉着老娘的裙子只喊大娘,该过年了。老娘此时全无偏见,马上再叫回福寿,一拍腰眼又变出十几个钱买糖。陈姨娘站在一旁连忙福了福致谢。郑班头像已经喝了酒一般,满脸放光地抱起嫣儿亲了一口,口是心非地哈哈直乐:“不过了,不过了。”

    此时还算清醒的大概只有三郎了,从草窠里拎出铜壶,先给夹着账本、赔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姐夫倒了杯半温不热的水,再请他坐下,然后一个人溜溜达达去了后院,痴痴望着黏在天边的火烧云开始发呆。

    在爹娘堕入幸福状态后,他执弟子礼又请教了宏音几个问题,这才得知悟空法师昨晚已辞别云林寺去了三清山,惆怅不已的三郎又请宏音带路瞻观了悟空住过的禅房,无意间在门后捡到张烧掉一半的高丽纸。现在这***纸便攥在他的手上——沦落西南二十秋,

    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主家何在?

    江河无声水自

    长乐宫中云气散,

    朝元阁上

    青蒲细柳年年

    野老吞声

    朦胧诗写得最好的,莫过于李商隐了,字里行间充满了隐晦又伤人的感情,好似在你心尖尖上耍小刀,有道是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只叫你心痒痒却又放不下割不掉。这首逸诗的格局显然无法和李义山相比,迷茫悲凉有余,而沉博深远不足,在三郎看来,还不如直接拽着耳朵跟别人说,我就是朱允炆算了。

    三郎还记得高丽纸进入中原不过是明初的事,每年进贡到皇宫也不到一万张,王侯将相援功大概可以分几张十几张作为奖励,如此说来,悟空法师为力证自己是朱允炆也算得上不遗余力。

    三郎揉揉太阳穴,按照郑红旗的思维重新思考了一遍悟空法师怪诞行为背后的原因。无利不起早,但凡可以称之为刑事案件的事件都可以套用这句俗语,或为利,或为情,或为仇,简而言之刑案之所以能存在,都有其背后的原因。首先,我们假设悟空法师就是朱允炆,像这样大摇大摆一路留下若干线索他能得到什么?这几乎不用思考,朱棣以永乐为年号已经统治了二十多年,但朝野上下始终有一股暗流涌动,认为他是野崽忤逆,篡位自立,所以为了对付不知下落的侄子,他动用了从政治到经济,辅以特务手段的种种方法,只为置朱允炆于死地,将“正统”两个字焊在自己的头上。综上所述,如果悟空法师就是朱允炆,要么图谋复位,要么甘心雌伏,历史的进程证明朱允炆即便没死在南京破城时,也选择了后者。

    难道我的出现,扇动了蝴蝶的翅膀,可能改变历史?三郎突然有种飘飘欲仙、受宠若惊的感觉,这也太……

    “三郎,三郎,吃饭了。”老娘小碎步越来越矫健了,一路飘了过来。

    “来了,来了,娘亲请回转,孩儿承受不起啊。”和老娘开着玩笑,三郎察觉到刚才自己的想法实在可笑,决定还要继续侦查,寻找可能发现悟空法师身份之谜的线索。

    老娘今天是下了血本,吆五喝六地把过年的圆桌搬了出来,点上四根小孩胳膊粗的喜烛,大家围坐在堂屋里,热热闹闹开起了席。菜馆里提着漆盒送菜的伙计,极凑趣地唱起了菜名,尤其是端出老板赠送的两个小菜,几乎夸成了龙肝凤髓。只见满桌的脆皮鸭、烧猪脚、梅菜扣肉、烟熏腊肉、小溪鱼、石鸡腿、笋干、香菇、豆皮、菠菜,中间一盆杂鱼豆腐汤,五色混搭琳琅满目,荤素俱全香气扑鼻,再加上菜馆老板赠送的清爽利口拌双脆、开胃提劲酒糟鱼,三郎还没上桌哈喇子已经流出来了。

    老娘垫着抹布从大海碗里端起温热的酒,挨个给家里四个成年男丁挨个斟满,款款放下锡酒壶。一待她手离酒壶,陈姨娘立即端起给老娘、自己倒上。户主郑班头见状习惯性地嗯了一声,谁知他方端起酒杯,他儿子先开口了:“爹、娘、姨娘、姐夫,我是小辈,但看这酒在杯里满则溢,不由想到一番道理,这人嘛,不也是谦受益、满招损?那宏音说得再准,也不过在靖安这三分地头耍大刀,当不的甚。东南一百多里外是南昌府,往北,九江府、杭州、苏州、南京,再往北千里之外又是当今圣上刚刚定下的新都北京。我朝内官监四品太监郑和屡下西洋,证实大海那边还有巨大的土地……”

    包括四郎、嫣儿在内,面对一桌佳肴却是听呆了,举杯停箸齐齐盯着三郎。三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刹不住闸,连忙结束了即席发言:“总而言之,将来我们家一定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富,越来越强,今天求大家到此为止,千万别夸我了,谢谢,下面请我爹说两句。”

    郑班头瞪了儿子一眼,心道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说个屁啊。环视一下被儿子忽悠得五迷三道、面红耳赤的各位,他挺挺酒杯鼓气道:“好,越来越好,越来越富,越来越强,好,我相信,大家都干了一杯!”

    喝了一杯,三郎转身叫秋香添了两大碗饭,再拿过一双筷子岗尖地夹菜堆满了肉,回头连碗带筷子递给秋香,示意她也吃,自己又端起另一碗,大口唰唰吃了起来。在宏音老和尚那儿灌了一肚皮茶汤,他是真饿了。他发现这人啊,真别太把自己当根葱,不用说些口是心非的场面话,大家一样聊得热火朝天,吃的不亦乐乎,除了老娘偶尔给他夹两筷子菜,还真没人理他。三郎感慨地干掉一碗又添了一碗,没忘帮秋香又拨了些菜。

    不多时,饭粒粘满嘴角的四郎、嫣儿眼皮发涩,歪着脑袋昏昏欲睡,一天下来他们也是玩累了。陈姨娘连忙扒了几口饭,带孩子洗脸自去睡了。

    此时有些上头的齐正文端着酒杯开始夸老婆,夸着夸着突然冒出一句,要少罚跪几天就更好了。三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被老娘拍了一下后脑。齐正文醉眼迷离没理睬小舅子,开始代表老婆拍胸脯,邀请岳父全家去宝峰镇玩几天。忧心忡忡望着女婿醉态的郑班头扭头对老娘道:“快过中秋了,也该盘盘帐了,去看看阿莲吧。”

    老娘也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早饭又是喝粥。桌上摆着萝卜干、苋菜,昨晚剩下的两小碗肉菜已被郑班头端去了偏院。接过秋香双手端上的粥碗,老娘耷拉着眼皮阴着脸,非常暧昧地瞥了一眼丈夫。

    醒了酒的齐正文有点不好意思,没敢招呼岳父母,吸溜着粥没话找话和三郎聊天。齐正文接着昨晚的话题,建议三郎去宝峰镇走走瞧瞧,多游历游历,有益身心健康,还掉文‘昔年游历处,今向画中看’,以开阔胸襟,培养正气。

    三郎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旁边的老娘夹着一筷子苋菜却愣住了,游历,什么油啊,我儿子能吃不?她偏头看自己的老公。

    郑班头刚才理亏没敢招惹老婆,这时见她有所求,不免得意起来,哈哈,终于有你不懂的,就着萝卜干滋溜一口水酒下肚,方解释到就是走走逛逛的意思。

    老娘嚼咽下苋菜才明白过来,马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儿还在吃药,怎能去爬山涉水,要再有个好歹……”联想到那两碗肉菜,放下碗她便要掏丝帕。

    三郎见老娘又想老招重用,连忙放下碗抚背安慰,还特别补充第一站落脚宝峰姐姐婆家,第二站便带老娘爬爬金陵清凉山石头城,第三站登登北京的正阳门,第四站……,他一时编不下去,哐着眼左右乱看。

    的亏有三郎插科打诨,老娘抹抹眼眶破涕为笑,扶着儿子的手臂狠狠剜了老公一眼。眼见一场暴风骤雨转眼间烟消云散,郑班头呼了口浊气,满意地灌下一大口水酒。

    站在老娘身后的秋香突然道:“不如到我家耍个歇息吧。”主人说话婢女插嘴可是犯着大忌,郑班头家这小门小户的人家倒不太讲究,尤其是秋香发现少爷这次醒来之后性情大变,不但管她叫什么小秋(其实叫的她心里甜丝丝的),而且再也不发脾气胡乱打骂了,遇事多和她商量着来,昨晚家宴上记得专门给她添菜夹肉,现在肉香还在嘴里缭绕。加之她好久没过回家了,思家心切,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话一出口,秋香便知道错了,拧着抹布头低头站在桌旁不再敢言语。

    三郎闻到气氛不对,马上接了一句:“小秋家住在哪里?”

    秋香怯声道:“大坳洪坪。”

    “好,带小秋同去,她也正好回家看看父母,第四站就住在大坳洪坪。一路上有马骑马,没马坐抬竿,岂不乐哉!”三郎大大咧咧道。

    秋香勾着头揉搓着抹布,实际上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她也想爹娘和两个哥哥。虽说卖身契上写得清清楚楚——“投卖之后,任凭教训,如有不测,各从天命”,但老郑家倒真不是狠毒绝户的人家,一年三节每每叫秋香的父母接女儿回家,临走时大包小包不说,还反复叮嘱在家多住几天。

    郑班头看着酒碗陷入沉思。这些天光顾着照料生病的儿子,说起来也有好几个旬日没回老家仁首牌楼郑家,托族长照顾的几十亩水田差不多快熟了,该问问收佃租的事了,再想到眼前和女婿共同经营木材铺的楠木生意,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有些慌乱,斜了眼寝不语食不言的齐正文,烦躁地推开酒碗,正色向老婆说道:“我们一起走走吧,先回趟仁首,再去看看女儿。”

    老娘读懂了郑老倌眼里的内容,看看儿子又沉吟片刻方缓缓点头,心思一转终觉不服气,高声问道:“谁看家?”

    郑班头无奈摇摇头,耐心说道:“还能有谁,四郎他娘呀。”

    “她卖了房偷了我的首饰,携款潜逃怎么办?”老娘刚刚的气还没有消,纯属无事搅三分。

    “怎么办?拿筷子拌一拌,”郑班头气得起得身来,从衣架上扯过公服掸了掸快步走出房门,声音在门外粗了许多:“你不会戴了走?再把我毛崽(本地称呼老儿子)绑起扛在背上,看她往哪儿跑?那个谁,三郎和你姨娘说一句,我上衙了,不过去了。”最后一句话如在天边、细若游丝,郑班头一只脚已经迈出大门槛了。

    “反了你,站住,你给老娘我说清楚……”老娘抬起屁股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