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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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法门禅茶

    thu aug 11 08:04:12 cst 2016

    寺院的建筑格局,一进中土便接受了中国人根深蒂固的阴阳宇宙观和崇尚对称、秩序、稳定的审美心理,从山门开始,自南往北依次为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再后是藏经楼。东西配殿则有伽蓝殿、祖师殿、观音殿、药师殿等。寺院的东侧为僧人生活区,包括僧房、香积厨、斋堂、茶堂、职事堂(库房)等。西侧主要是云会堂(禅堂),以容四海云游僧人而名。这也就是所谓的“伽蓝七殿”制式。

    这种制式的建筑放在强迫症患者的眼里,无疑秩序井然,完美至极,可三郎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联想强迫症患者是否有出家当和尚的潜质,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和思虑摆脱状态。

    郑班头一家在知客僧妙照的陪同下,有说有笑地沿着游廊走过花径,前往后山藏经阁旁的驻雪亭,方丈宏音法师等在那里吃茶。三郎记得自己在本朝第一次苏醒时,宏音就在现场,这老和尚还兼任着本县僧会会长的官方职务。

    偶遇悟空大和尚,是福还是祸?三郎跟在家人后面沉默不语,满脑门子都是官司。其实他隐隐约约似乎好像已经猜到了答案——悟空大和尚很可能是建文帝朱允炆。

    在郑红旗的时代,关于建文帝下落的考证可谓层出不穷、不胜枚举,各种说法达二十多个,有一种说法信誓旦旦他投奔了太叔公悟空禅师,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往往天南海北忽悠一大圈,最后的结论还是有可能,因为各种说法都有个致命的缺陷——臆想有余,证据不足。官方的说法基于永乐年间《实录》和《明史稿》,那就是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十三日,叔叔朱棣破城,侄子朱允炆携皇后马氏跳入火中**,妃嫔侍从等大都亦随其蹈火而死。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建文帝的真正下落已不可确考,成为明史上的一大悬案。

    难道自己就有这花两元钱中大奖的运气,刚刚跋涉在重生的金光大道上,咣地一声被大肉包子砸中了?其实叔叔和侄子争皇位,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跟我们这些无辜的路人甲有什么关系?说起来,被称作读书种子的方孝孺和齐泰、黄子澄、景清、练子宁、铁弦几个都有些痰气,实在是读多了死书不谙世故,邻居家闹家务叔叔和侄子打起来了,你一个旁人端着本春秋冲上去滔滔不绝讲理论义,能不招人嫌吗?后来人家料理好家务事,饭后剔着牙签眯眼一想,你还有好日子过?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最终倒霉的,还不仅仅包括这帮视刀锯鼎镬甘之若饴的迂腐书生,最可怜的,却是投错了胎、和这帮书生扯不上关系的九族亲戚,自以为傍上了老师、即将飞黄腾达的学生和这帮书生忠臣的后院家属。

    前两者亲戚、学生倒也罢了,再有冤屈不过就是一刀的事,痛快不痛快找阎王去诉苦吧,真正可怜的,只有方孝孺、齐泰、黄子澄、景清、练子宁、铁弦一帮忠心臣子的妻妾女眷。朱棣也算恨这帮书生恨到了极点,下令将他们的家属女眷统统落籍教坊司为伎,并且只准以“转营”为生换一碗饭吃。“转营”什么意思啊,那就是说这些倒霉书生家里上至老母、下至女儿的所有女眷,除了生理期之外,每天晚上要被送到京城各个军营里供军汉淫乐,不想活的尽管自杀,想偷生就得享受这个待遇,概无一人例外。

    这是人做的事?

    这是人做的事!

    所以,三郎一定要避免如此惨案的再次发生,即便只有可能性,也要扼杀在萌芽状态。当然也有一丝可能,那大和尚不是朱允炆,但气质不凡、思想深邃、谈吐不俗、视金钱如粪土,岁数也合适,他不是朱允炆又会是谁呢?

    三郎一筹莫展,都快哭出声来了,但愿接待过悟空一行的宏音老和尚吃多了茶发癔症,茶后吐真言,有助于了解一点真相。

    走着走着,三郎突然想起,进寺后怎么没见到悟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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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班头一家恭恭敬敬小碎步走进驻雪亭的时候,宏音一手持佛珠,一手抚着肚皮,乐呵呵地已经候在那里。身后石桌上摆着一套茶具。

    “阿弥陀佛,郑施主,有些时日不见了。”宏音招呼道。

    郑班头连忙上前,躬身道:“大师,近来俗务缠身,实在惭愧没来听大师的教诲。”

    宏音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公门之中也是一种修行,郑施主的自修何尝不是福气。郑家两位娘子,来,来,坐过来准备吃茶。妙照啊,备器烘茶吧。”转眼间知客僧妙照又成了茶童。

    听到宏音的招呼,老娘很高兴,陈姨娘也很高兴。老娘俯身摸摸宏音的袖摆:“会长,眼看到中秋了,早晚天气凉,我有心布施十几套棉袍,可不能委屈了您才是!”陈姨娘也是连连点头。

    宏音座中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郑家大娘子有心了,秋天不是季节,是心境,老衲有这套足矣。大善从积聚小善开始,春夏秋冬,持之以恒,终而功德圆满,老衲忝列本县僧会,今年欲往养济院捐几套棉袍,两位以为……”

    宏音话还没说完,老娘和陈姨娘已然起身,争着要做功德。正在观看妙照摆弄瓶瓶罐罐的三郎,只觉得老和尚禅语一套一套的,便不以为然地回头瞧了瞧,马上被老娘逮了个正着,生拉硬拽到宏音面前:“会长,上次我家三郎从马上摔下来,您连做了几场法事,还说孩子有复生之像,劝我们务必坚持,果然被您说中了,还没好好感谢您,今天麻烦再给他看看。”

    被人像狗狗一样拽着到处转悠,肯定不会舒服,但你又不能拒绝,那只好被动接受了,还要做出很满意的表情——三郎龇着大牙、眼神纯洁如处女一般,勇敢迎接宏音老和尚的相看。三郎心里直嘀咕,这老和尚身上怎么一股皂角味,还挺爱干净的。

    宏音也没推辞,拉过三郎的手叠放在他绵厚的手掌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一双不大的精眸盯着三郎的脸上下翻看,一言不发。郑家三位长辈大气不敢出,左瞧瞧,右??,唯恐宏音嘴里吐出一个不吉利的词语。

    妙照用竹筷从粽叶垫底的竹篓里夹出一个小巧的茶饼,放在红泥小炉微微的火焰上左右颠倒烘烤起来。

    宏音对郑班头一展笑颜:“令郎身体已无大碍,想来吕郎中的药方贵的有些道理。”郑家三位长辈长出了口大气,显然他们是极相信老和尚的,老娘和陈姨娘破天荒地对视一笑,各自拍胸以为庆幸。

    三郎毫不在心,斜眼发现妙照居然拿个碾子,细心地来回研磨从茶饼上剥落的碧绿茶叶条,这是这么个玩法?

    “不过,”宏音转向三郎,语调没有丝毫的变化,稳稳问道:“小施主,荆棘丛中下足易,明月帘下转身难,缘何神游天外?”

    三郎拉回心魂,差点被吓得心魂皆破,难道老和尚真通了天眼,看出了什么底细?

    不对,不对,三郎转念一想,马上明白过来老和尚也是人,未必有这法力,要不也不会去自己家打秋风,让白司狱在自家庙里旁边开赌场,他母亲的,差点被这个江湖骗子绕进去。三郎定定心神,再想想老和尚似道非禅的一句“荆棘丛中下足易,明月帘下转身难”,也觉得棘手,这句话说东也可以,说西也不错,要看你怎么理解,表面上似乎责备自己注意力怎么不集中,但如果你就这么理解,那是在打自己的脸还是打大和尚的脸呢?中国人从魏晋时期形成个怪癖,不端个鹿尾掸子,不拿腔作调,找点诗词典故,就不会说话了,否则显得出身贫贱没水平。

    不过这等伎俩于稳住心神的三郎而言,几乎等于幼儿园水平。他眼珠一种计上心头,脸不变色心不跳张嘴就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下轮到宏音吃惊了,本来只是想云山雾罩吓吓小孩,没想到反被小孩灭了一把。他长期在郑家人前具有的心理优势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化为乌有,在努力调整适应的同时,只好做了个入座的手势,请大家吃茶。

    三郎真的要哭出来了,这哪里是喝茶,分明在做酸辣汤(其实当时辣椒还没传入中土),难怪说吃茶吃茶,重点原来落在“吃”上面啊。在铜锅烧水的过程中,宏音杂货铺似的从一个小木柜里掏出一格一格的,琳琅满目摆了一桌,三郎偷眼打量,却有盐、姜、陈皮和他不识的香料。等到锅内的水煮到出现鱼眼大的气泡,并微有沸水声时,宏音抖手加入适量的盐调味,还用调羹舀水很享受地闭目品尝水的味道。三郎十分纳罕,心道做汤不是该最后放盐嘛,再说咸盐水有什么好喝的?待水煮到锅的边缘出现连珠般的水泡往上冒的时候,宏音先从锅里舀出一瓢开水,之后用竹夹在水中搅动使之形成水涡,陆续投入姜、陈皮和各种香料,再用量茶小勺取适量的茶末不断投入水涡中心。此时的宏音眼疾手快,赛过傅说杵捣版筑,不让伊尹烹小鲜,终于等到水面波浪翻滚,他将原先舀出的一瓢水倒回锅内,沸水遇冷停止翻腾,铜锅马上也被妙照搬到石桌中央。

    再看这锅“浓汤”,表面生成厚厚的一层沫饽,五色斑斓,香味浓郁,但就是没有茶叶该有的清香。三郎心里大约明白了,这应该是几百年前古茶道的遗存,下面莫非要斗茶了?

    但见宏音操竹勺细心地将沫饽上的一层黑膜去掉,再把茶汤均匀地舀入五个黑色茶盏中,他和郑班头凑过头去细观,每个茶盏汤花变幻不定,或细匀不散、紧咬杯沿,或转瞬即逝、泛去不见,在懂茶的人看来,其中万千变化,悠然于心,真正不可言状。

    三郎哪懂这个,无聊地跟老娘做个鬼脸,转身欣赏山下寺院的秋景,若有若无的木鱼、钟磬声传来,凝神体会,却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宏音、郑班头如释重负地抬起头,一副极满足的表情。宏音念到: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之后,才请大家吃茶。

    三郎端起微微抿了一小口,嗬,这味儿,赶紧把茶盏放回桌上。臭豆腐这玩意出现是康熙年间的事,在三郎看来,这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喜欢吃臭豆腐的,一种不喜欢吃臭豆腐的,两种人完全不可融合,也不理解对方,最好的情况是喜欢吃臭豆腐的偷偷躲起来吃,大家相安无事。

    三郎现在认为茶盏里的酸辣汤与臭豆腐有的一拼,因此就怕宏音开口想问,但不开眼的宏音偏偏开口问道:“小施主以为如何?”

    三郎不想说真心话,但也不能讲假话,只好挤出一丝笑纹回道:“大师的嗜好果然十分之风雅别致,古风依旧,佩服,佩服!”

    宏音以为是真话,高兴地接着说道:“老衲听说过小施主在曹舅山赋词的雅事,以为高才,不知贵驾今天可有兴致点拨一二?”其实这也是在将三郎的军,找场子来挽回面子。

    郑班头和两位娘子也只听说过,没亲眼见过自家儿郎出彩的时候,一听宏音的提议,马上扥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儿子,看他如何应对。

    三郎这个烦啊,呦呵,老和尚蹬鼻子上脸啊,不露一小手你还以为我是hello ketty吧,遂微笑道:“大师谬赞了。其实这良辰美景,早有高僧言诗托志,我以为无出其左者。”

    “哟,”宏音一挑眼眉,好奇道:“哪首?”

    三郎老老实实背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这是宋朝无门慧开禅师的大作,后世有些小名气的。

    宏音大概心有戚戚焉,吃了口茶频频点头。

    三郎唯恐天下不乱,又补了一句:“悟空法师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