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字体: 16 + -

第三十三章 家庭会议

    tue aug 09 07:39:40 cst 2016

    武义话音刚落,一行人踏马已到眼前。虽然夜风料峭,火把光亮随风摇摆不定,三郎还是隐约看到为首中年汉子铁青阴沉的脸色,想也不用想这是白守礼白司狱无疑,随后下马的须髯斑白的长袍老者,该是武义提到的秦老夫子了。

    远远看着白守礼白司狱脚步蹒跚、一摇一摆走进临时赌坊,三郎都替他觉得累。从昨晚到现在,估计白守礼还没合过眼,就算是铁人,又能打几斤钉子啊,银子泼水似的使出去不说,光是县衙里外进进出出、见人赔笑就够他受的,中午还请郑班头、符班头吃饭,想来也是花钱消灾、托人办事的勾当,岂料这当口又出了事。

    不多时,一个伙计请郑少爷进去。其实三郎也在等这个时候,要不早拍拍屁股进城回家了。做事有始有终有交待,做人的基本原则。

    三郎丢掉手里剩下的瓜子,拍拍衣襟负手随来人而去。没几步的路程,光景可是够瞧的。

    “郑小哥为何闹事?”白守礼白司狱黑脸上阴的滴出了水,出口便是一记重拳。秦老夫子站在暗处,摇着折扇阴死痨病不言不语。

    “咦,世伯此话从何说起,”啊哈,怎么个节奏,这是要找个孱头当冤大头呀,那你找到小爷真是找对了。想到这里,三郎挺挺小身板,指着管聪几个凌然不让道:“除了这三位,但凡再有一人说我闹事,我包赔今晚所有损失。”

    白司狱迎头碰了硬钉子,不由诧异地多看了郑家小子几眼,以前也没听说这小玩闹怎么样,原来和他爹一样,也不是个良辈善茬啊。他缓和一下口气,指指管聪又问道:“那你和这几位因何争执?”

    “他冒认官亲。”

    嗯?在场的几位差点被噎得摔倒在地,即便庶子,也是管知县的亲儿子,现在他老师也在场,他冒认哪门子官亲?白司狱咽口吐沫,艰难开口再问道:“世侄这话怎么个说法?”

    三郎向白司狱再作一揖,不疾不徐道:“想必刚才世伯已询问过事发经过,之前我已说的清清楚楚,当着长辈的面,只有再重复一次。我只讲三句话,一是这位小哥掷钱在先……”

    白司狱朝地上吐了口痰,始终不言语的秦老夫子也不由清清嗓子。知县公子在赌坊门口掷钱玩,也太、太给他老子长脸了,嗯,有格调。

    “他胡说……”管聪终于忍不住了。秦老夫子比他还快,啪地一折扇敲掉他刚抬起来的手臂。

    三郎接着说道:“其二,听说过犯奸犟奸,谁见过逼赌的?”

    周围人群里传来憋不住的笑声,白司狱只好胡乱四下里张望,弹压了一番。

    三郎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最后一条我刚刚说了,也很简单,冒认官亲,扰乱地方,我记得老父母初上任时出过告示,明言‘本官一毫不取,家人绝无犯科,此心天地可鉴’,他的儿子咋可能在赌坊里参赌斗殴?”三郎这些天的书可不白看。

    冒认官亲根本不是个罪名,在大明律里有冒认奴婢的,有冒认土地的,就是没有冒认官亲一说。如果你想当然以为冒认官亲触犯刑律,不过因为看多了秦香莲一类的戏文或胡编滥造的无良网络小说。

    他说完,白司狱和秦老夫子也似霜打的茄子,一声不吭打蔫了。这没办法辩解,只要你承认县太爷是管聪的亲老子,不仅在道德上处于四面受攻的低地,而且直接和管知县刚上任时出的官样告示精神相违背,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说,惹毛了郑家的小王八蛋,他四处乱叫乱咬,大家都没面子不说,最后还不知道谁要倒霉沾一身的臊。

    “啊,这个这个,守信啊,拿两吊钱出来给郑公子压压惊,今天就到这儿吧,收拾一下找个大夫给大家瞧瞧。”看白司狱的脸色便知,现在面前就是几根狗屎,他也准备硬着头皮吃下去。

    三郎哪能伸手要这个钱,顺杆爬赶紧道别,带着一帮狐朋狗友小跑到早已关了的城门前候着。他们是进不去,但白司狱和秦老夫子总得回家吧,无非多等一会儿罢了。

    ﹌﹌﹌﹌﹌﹌﹌﹌﹌﹌﹌﹌﹌﹌﹌﹌﹌﹌﹌﹌﹌﹌

    第二天,郑宅堂屋。

    郑班头点过卯早早回了家,歪着头坐在上首左边的铁力木圈椅上开始想心思,嘴里一下一下嚼着槟榔。

    看这架势大家都懂,老娘端着笸箩坐到了右边的圈椅上。陈姨娘坐到门口的交椅上低头绣像,秋香在偏院带两个孩子。唯一不懂规矩的三郎被福寿从被窝里拉出来,胡乱擦了把脸,又被拽进了堂屋。

    一迈进门槛,三郎的睡意马上抛到爪哇国去了,堂屋里气氛很凝重啊,咋的,三堂会审啊,他知道八九不离十昨晚的事发了。

    三郎哪里是束手待毙、蹲在地上等批判的主儿,明白过来的他噔噔几步冲祖宗牌位直接而去,从木龛前摸出三根香命福寿点着,规规矩矩跪倒在地,三拜九叩开始敬奉祖先的仪式。他一行动,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能闲着不是,包括陈姨娘在内,不年不节的,大家乱哄哄也依葫芦画瓢操作一遍。

    等到郑班头撅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这才发现三郎已经像模像样地坐在下首的樟木四出头官帽椅上,喜眉笑眼直向自己发射善意和解的信号。郑班头在心里叹了口气,儿子大了,尤其经历了堕马事件之后,待人接物明显成熟了许多,再不是过去骑马打仗的小玩闹了,鬼点子一个接一个,不能娇宠也不能棍棒相加的,以后该如何打交道呀?揣摩着下面说话的方式和力度,郑班头重新坐了下来。

    “昨天,啊,昨天,三郎带着一帮朋友,去了这个城外云林寺旁边新开张的白家赌坊,闹出点事儿,和管知县的小少爷发生了点不愉快……”郑三炮郑班头字斟句酌地缓缓说道。

    “哎呀,我儿,没被欺负吧?那个小阎王你也去惹,该不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啊,来来来,我看看,我看看……”老娘噌地一下蹦了起来,飞扑向自己的儿子。陈姨娘也停下手中的女红,瞪大眼睛看着三郎。

    三郎只道没事没事,狼狈地缩颈窝脖逃避着老娘的人身检查。郑班头冷笑道:“嘿嘿,你儿子有事才是怪事,他把人家打了!早晨秦老夫子请我去问话,管知县家那个三寸丁儿子还在廊前跪着呢,你生的好儿子呀!”

    啊!这下老娘、陈姨娘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又把目光转向郑班头。郑班头接着道:“一大早老白,白司狱死乞白赖又请我中午喝酒,昨天中午刚喝的酒,今天又请客,老白是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嘛,他的酒是那么好喝的?”

    眼看老娘、陈姨娘的注意力即将又转到自己身上,三郎连忙说道:“我是当事人,说了不算,你们问福寿好了。”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福寿红着脸捏捏扭扭地蹭进堂屋。他首先检讨了自己去了赌坊的错误,上交了昨晚进城门后三郎分给的三十个钱,之后从他的角度叙述了整个事情经过。三郎这才晓得这家伙还真没下一个制钱的赌注,在斗鸡场旁观看了足足一个下午。

    听完后,郑班头不知是高兴还是担心,冲两个女人摊摊手,问道:“我也问过武义,大抵不错,说说吧,现在怎么办?”看样子这郑班头在家里一向很民主,不搞家长制一言堂,全无一言九鼎的霸气。

    老娘和陈姨娘张着嘴,像听传奇故事一样听完了福寿磕磕巴巴的讲述,还没回过神来,什么时候自家儿子变得如此英武睿智,竟然可以打了管知县的儿子还全身而退,不会吧,跟做梦一样。

    老娘、陈姨娘你望我、我望你,都想从对方眼里找到答案,最后照例还是老娘先开口:“秦老夫子请你去问话?说了什么?”秦老夫子在管知县家里做西席教书多年,培养了管毅这个人才,现在管聪还在他馆里受罪。更重要的是,秦老夫子洪武年间做过县吏,近几年来又成了管知县处理政事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郑班头搔了搔头:“话倒是好话。这秦老夫子问了咱儿子读了几年书,这些年做了些什么等等,好像,好像很可惜的意思。”

    能不可惜嘛,衙役是贱差,三代不能参加科举,户籍与娼优为伍,再有钱、再威风又如何跳的出贱役的巢窠——堂屋里一时没人接嘴,陷入沉寂。老娘的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陈姨娘绕到她后面帮她抚背不止。

    “怕个甚?”三郎好似没有一点思想负担,笑嘻嘻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是锥子总要出头的,怕个甚啊!”

    “你刚刚说什么?”郑班头突然反应过来,从怀里摸索出张竹纸,咧嘴道:“秦老夫子又说了,你还会作诗词,上次在曹舅山上写的东西,他默记下来以为是百年佳句,特意问我怎么教你的。”

    堂屋里一片哗然。三郎会写诗词,还是百年佳句,我怎么不知道?老娘蹿上去一把抢过竹纸,哆哆嗦嗦打开来才想起自己不识字,无可奈何交到陈姨娘手里,催促快念快念。于是短命诗词大家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又被几百年前的陈姨娘磕磕绊绊读了一遍。福寿来了劲也不磕巴了,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三郎在曹舅山上灭管知县大儿子管毅、踩本县廪膳生员赖文斌的英雄事迹。

    这下堂屋里热闹了,大家再看三郎的眼神也不太一样了,郑班头连催福寿去找纸笔,要把刚才三郎随口写的风骚江山抄录下来,拿给秦老夫子鉴赏鉴赏。

    三郎恨不得给自己个大嘴巴,叫你嘴贱,顺口又是赵翼的一句。眼看气氛越来越热烈、越来越尴尬,俨然有封神造圣之势,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不行,得转移斗争大方向。

    “来啊,福寿,”三郎叫道:“到我枕头底下拿那个绵纸包过来,小心啊,千万别掉了!”又是个福寿,不过福寿今天好像很享受被差来差去,他发现跟着三郎转悠总会充满意外的惊喜,遂暗下决心以后除了睡觉,紧跟不放。

    郑班头、老娘和陈姨娘三个脑袋呈品字型凑在桌上盘查、嘀咕了半天,终于抬起头的时候,三郎从他们脸上没有看见一丝欣赏和愉悦,更多的反而是惊惧和担心。

    郑班头脸色一沉:“三郎,说实话,这些珠子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