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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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斗鸡、困惑和僧人

    sun aug 07 10:04:48 cst 2016

    当年重竟气,先占斗鸡场。

    日日斗鸡都市里,赢得宝刀重刻字。

    中国古人就是有意思,不论昵妓还是斗鸡,都要上层面,有讲究,不过斗鸡之戏而已,非要跟勇敢、侠气拉上关联,显出自己英姿飒爽的侠义丰姿,实在是让人觉得狂妄无聊至极。李白当年在长安呆的好好的,怎么突然离京游历四方,原因只有一个——斗鸡时急了眼捅死对方而被迫亡命天涯。连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也不能免俗,和孟郊合作过一首有名的《斗鸡联句》流传于世。

    说句题外话,知道韩老先生是怎么死的吗?嘿嘿,有故事,有故事,还和斗鸡有点关系。

    北宋早年间,以不要脸闻名于世的大臣陶谷写了本《清异录》,里面记载说韩老先生晚年历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兵部侍郎和吏部侍郎,生活安逸了便想补偿自己,大红灯笼高高挂家里妻妾成群,‘颇亲脂粉’,可自然规律不饶人,下面的物件日渐委顿,不争气了。怎么办?吃伟哥嘛,问题是当时的伟哥含硫磺成分,吃多了有害身体。于是韩老先生又动起歪脑筋,把伟哥研末拌在饲料里喂给斗败的公鸡吃,他再吃鸡肉,从而间接获得伟哥的壮阳功效,多聪明啊!结果呢,“始亦见功,终致绝命”,终年不过五十七岁,多可惜啊,还没到如今的退休年纪,韩老先生就挺枪而亡。

    呵呵,写这段有点不厚道,不算字数免费奉送,诸位权当逸闻了解了解。

    等三郎将注意力拉回场上,但听小锣当地一响,已经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围观的人释然解怀,热烈交流起观感心得,看样子上半场两只选手互相试探,不分胜负。

    和现在的拳击场上类似,中场休息期间选手被分开抓到各自的一角,上来两个教练开始忙活。左边这只斗鸡大长腿鹅顶巨冠,中间黑黄羽的身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被抱在怀里还在跃跃欲试、拍打翼羽,一副恶狠狠的模样。一个教练抓稳“大长腿”的头部,含着水猛喷一口,看样子是激醒它的意思,又端过一桶如胶似油的粘稠液体,用刷子里里外外反复涂抹羽毛,大概在做一层铠甲,以抵御对手的叼啄;抱着它那位也没闲着,又是一粒一粒喂食秘制药丸,又是上下其手按摩鸡肉,估计在家伺候亲爹也没这么殷勤。

    右边的斗鸡体型上明显小了一号,正眯着眼在假寐,它一身雪白发亮的羽毛短而稀松,喙短无钩,似乎无甚出奇之处。它真正的武器现在握在教练手里,一对坚硬如铁、鳞片细密的四棱柱型脚爪,更摄人心魂的是脚爪上绑扎着的一圈金属刀片,映着太阳光一闪一闪的发亮。教练关注的重点也就是它“铁脚”上的刀片,不断地调整角度、重新绑扎,以便在之后的生死决斗中发挥最大的功效。

    随着裁判一声断喝、小锣再度响起,下半场正式开始。

    两位选手一被放进角斗场,马上进入斗鸡眼状态,脖子上支棱起已剩不多的几根刺毛,充血的小眼睛死死盯住对手,似有杀父之仇一般对峙不动,等待着出击的最佳时机。

    场外的人,不管是下了注还是没下注的,也立即进入打鸡血状态,瞪圆双眼,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上啊、干掉它,为其中一方加油助威,那架势恨不得亲自下场生啖了对方。三郎抬眼皮瞅瞅头顶挥舞的臂膀,不由掏了掏耳道。

    “大长腿”忍耐不住首先发起了攻击,它扑腾翅膀纵身而起,直接一个乌云盖顶直扑向“铁脚”。“铁脚”也不甘示弱,飞起直接迎了上去。仿佛两个将军骑马对冲斗将一般,你还来不及眨眼,一个回合在瞬间已经结束,“大长腿”得意地甩开嘴角的一根白羽毛。

    评书里常用的一个场面,是安逸的士兵在己方阵营摇旗呐喊、擂鼓助威,一身臭汗的将领在前面骑马大战三百回合。那都是瞎扯淡,古代种种兵书,包括务虚的《孙子兵法》和务实的《六韬》,都谈到了兵种协同的问题,所以主将骑马对决发生的概率近乎为零,即使发生也将在一两个回合里分出胜负。这种大战三百回合的场面更多的发生在斗鸡的时候。

    随着“大长腿”和“铁脚”一个回合一个回合打下来,三郎疲倦的都想闭眼休息一会儿,真应了那句话,重复,重复,再重复。他突然明白过来,作为一个物种,鸡在生物链里始终处于底层,属于大多数哺乳动物补充能量的来源。两个鸡之所以互相争斗,是因为求偶繁衍的需要,和岩羊斗角、骆驼摔跤别无二致。斗鸡不过是人利用了鸡的愚蠢,什么刷桐油、装金属刀仅仅是个噱头罢了,然并卵啦。

    一只鸡被斗败,更多的可能是它体力衰竭,或是它不想玩了,不想活了。

    想明白了,三郎觉得索然无味,心境突然一落千丈,嘴里嚼了棉花似的别扭,胸口塞了沙土一样难受,虽然他有足够的自制力克服这种情绪,此刻却只想任这股洪水肆虐横流——我因何而来,来干什么,改变了什么,又被改变了多少。他起身在众人不解的注目下钻出了人群。

    他仰着头努力抑制住行将流淌出来的泪水,疾步走出赌坊,心头莫名响起魔岩三杰之一何勇的垃圾场:

    我们生活的世界

    就象一个垃圾场

    人们就象虫子一样

    在这里边你争我抢

    吃的都是良心

    拉的全是思想

    你能看到 你不知道

    你能看到 你不知道

    ……

    ﹌﹌﹌﹌﹌﹌﹌﹌﹌﹌﹌﹌﹌﹌﹌﹌﹌﹌﹌﹌﹌﹌

    仍然青葱的山脊,淙淙的泉水,大红的寺院围墙,斜阳越过山岗,懒洋洋地打在三郎泪水纵横的脸上。相对于在极盛之后迅速被消费社会抛弃的魔岩三杰,我又为何而来,来干什么?有益于自己还是有益于苍生?他的心底充满了困惑、自责,前生后世像电影蒙太奇一样从他脑海里掠过,生亦何欢,死亦何忧,我什么时候做过自己的主?无论是现实,还是过去、将来,哪里又是我的过去、将来,现实是什么,我在哪里?我改变了什么,我又被谁改变?为何而来,来干什么?

    “小施主……”一件简单的直裰,一个中年僧人扶着竹扫把静静地站在三郎身后,澄澈的目光里满是关切和悲悯。

    “大师,”三郎闭闭眼努力克制住心里的魔障,鞠躬问候道。中年僧人身上汩汩的定力和眼中清冽如秋水般的安详,已经将他拉回此情此境,并像一只清凉的无形之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顶。

    三郎不由开口问道:“弟子有一事不明,沉堕其中,不知大师可有时间教诲弟子以脱离?”

    “大千世界,四维上下,能与小施主印证一二,不也是一件功德。”中年僧人微微一笑,语调平淡,弯腰轻轻捻起一只蚂蚁移入草丛,盘坐在青石板上。

    三郎隔了块石板,规规矩矩跪坐下来,挺直腰杆,双手置于膝上,这是对师长应有的尊敬。他凝视着中年僧人的眼睛,问道:“吾等为何而来,来所何愿?”其实这个简单的问题问的不太地道,甚至有点缺德,因为哲学就是为回答这个问题而存在的,几千年来的各个时期、不同流派的学者都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也没见有个标准答案。

    中年僧人听后也是一愣,继而不由莞尔一笑,抬手拂拂头顶,眯眼远眺山峦陷入沉思。溪沟里的流水依然淙淙逝去,林间不见一只雀鸟清脆的鸟鸣却声声传来,时间一分一秒地如斯流淌。跪坐三郎的腿部在阵阵感觉钢针刺痛之后因麻木而失去知觉,他一动也不敢动,巴望着一身气质的中年僧人能解开自己心头的疙瘩。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贫僧也思考了二十多年,但也没有想通,明月之夜,紫金山上……”中年僧人突然停下,调整情绪后语带调侃反问道:“不说这些了,你为什么不问我赌坊何以开到寺院里来了?”

    三郎心里一万头那个什么腾空掠过,他还叫郑红旗的时候,浏览过基本经典佛经,拜访过正处级大和尚,勘查过寺庙里的盗窃现场,抓到过因职务犯罪逃进丛林做到知客僧的网上逃犯,处理过白天念经晚上戴发套出入风月场所的假行僧,旁观过秃驴的小四打小三闹到派出所的案件,听说过两个师兄弟为继承师傅衣钵床下埋炸弹的奇事,你现在反问他为什么不问‘赌坊怎么开到寺院里来’,叫他如何回答?这不是问道于盲、成心难为人嘛,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存在即合理。”

    “好,好,答得好啊!”中年僧人闻言眼睛瞪的大大的,马上哈哈大笑,仿佛在瞬间脱去僧袍,恢复了本性,同时伸出双腿随便箕坐,示意三郎也放松放松,看样子已视他为可以平等交谈的伙伴。

    平静下来,中年僧人仰着头似在咀嚼‘存在即合理’的大义,时而蹙眉,时而浅笑,全无刚才的矜持,神态更像一位格物穷理、阐幽探赜的学者。许久,他终于开口感叹道:“小施主十分有,嗯,有趣,乃有大慧根之人,一语点醒梦中人,贫僧受益匪浅。那贫僧只好勉强回答你的问题,不当之处,共同参详。”

    三郎也就知道一句‘存在即合理’,再让他阐发解释,那肯定会出洋相,所以只有再次拜谢中年僧人,断不会自作聪明,做火上烹油的蠢事。

    中年僧人徘徊几步,转身看着三郎毅然道:“佛祖是人,不是神。何谓佛?自觉觉他者谓之佛,何谓自觉觉他?洞万物、察至理也,故佛非人,乃圣人。”

    三郎问道:“小子以为人如砂砾,生如朝露,人非圣人,何以言圣?”

    对于三郎的反问,中年僧人满意地点点头,搬着指头解释道:“嗯,问的好,贫僧不背经书了,试简释之:佛祖以为人生皆苦,生老病死谁人逃得过?乞丐苦,皇帝亦苦,无人无时无刻不苦;苦从何来?皆出于欲求;何解?灭欲也。”

    三郎面露不豫之色,我问你人生至理,你就叫我灭欲,干脆出家得了,跑到深山里修炼去。

    中年僧人看在眼里,无所谓地摇摇头,突然将手中念珠信手挣断洒落满地。三郎呀了一声,起身连忙趴下拾捡,石板上、草丛里,墙缝瓦底、树下溪畔,花花绿绿一颗一颗捡起放在单手托起的衣角里,唯恐丢掉一颗以致失于完整。

    当三郎把一捧念珠交还给中年僧人,他却不接,只问道:“有多少颗?”

    “五十二颗。”

    “已经残缺了……”中年僧人喃喃自语道,双腿一用力起得身来,拿过竹扫把转身便走。三郎莫名其妙不知他的意思,手捧念珠大叫道:“师傅!”赶快追了上去。

    中年僧人突然急停,再转身一扫把以乌云盖顶之势忽然砸向三郎。

    三郎完全没料到这场变故,傻呆呆地捧着念珠一动不动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