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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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教诲

    fri aug 05 13:50:54 cst 2016

    郑班头父子前脚踏进门洞,城门后脚便吱吱呀呀地合拢关上了。城墙内侧一排矮小砖房,门口挂着灯笼,这就是民壮巡防之余临时歇脚的地方。

    郑班头低着头走进砖房,坐在上首的民壮头领马上起身施礼,郑班头阴着脸哼了一声,没理他。跟在后面不动声色的三郎都替他觉得不值,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为了一点小利投机取巧,得罪郑班头这样的地头蛇,对他一个殷实富户子弟来说,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在明亮的松脂火把映照下,桌子上显眼地扔着一个钱袋,地上趴着两块呼哧喘气的臭肉,刚洗完澡的三郎不禁厌恶地抽抽鼻子,只见两个人都是满脸油汗,嘴角淌着血丝,头顶上的网巾早已不见踪影,头发胡乱披散粘连成了一个鸡窝,如果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一个胖子穿了件直泛油花的薄袄,另一个高瘦些的倒是穿了件青布直身,衣襟斜斜拉起掖在麻布裤带上,前胸挂着一层褐色结成硬壳的面粉渣。

    “不才刘甫义,”民壮头领感觉良好地先自我介绍,又指指地上的两位:“适才领队巡城经过西面城墙约三十丈处,他们在墙根草丛里打作一团,好容易拉开带到这里,两个人都说自己走路回家,不意被对方抢劫,故扭打在一起。那袋铜钱便是赃物。”

    “大人,那袋子铜钱真是我……”胖子抬头含糊不清地叫道。

    “掌嘴,大人叫你回话了吗?”刘甫义先于郑班头怒道。在噼里啪啦的耳光声中,他讨好地用衣袖擦擦条凳,请郑班头上座。

    “好了,好了,再打下去问个屁啊,”郑班头大概已懒得再和刘甫义置气,更不想没事找事陪他找巡夜的主官上报功绩,坐下后摆摆手:“先把瘦的拖出去,拖远点啊!”有样学样,看样子他也想过一次升堂审案的瘾。

    三郎坐在墙角暗处的板凳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大叶茶,颇有些兴致地静观不语。

    胖子真像是苦主,纵然被打成了猪头,还是嘟嘟囔囔说明白了事情经过:他姓叶,是城外叶氏油坊的小老板;瘦子姓向,和他同村,现在城里鑫茂米铺做个大伙计。今天下午,他送了两篓茶油进城,经过平安里的赌坊大门口便走不动步了。恰好收账回来的向瘦子和他打招呼,两人一合计决定进去赚几文。他摇了几下骰子,又摸了三把骨牌,运气不错赢了三百五十个黄澄澄的洪武通宝,兴高采烈收进钱袋准备回家。哪知向瘦子追上来,说输掉了八百个制钱回去没法跟老板交差,要借钱,他不肯,两人纠缠着快到城门的时候,不合向瘦子抢了钱袋就跑,他追上扭打在一起。

    再提上来向瘦子,和叶胖子说的如出一辙,不过就是被抢的换成了自己而已。

    郑班头换上来叶胖子细细盘问,再换向瘦子查问细节。再问再换,再换再问。不久,他额头上沁出了毛毛汗,平日里站在檐下看老爷升堂审案也没这么艰难窘迫啊,大声吓吓,板子打打,签字画押不就得了!今天自己的脑子怎么不灵光了,再僵持下去没有结果,现在让刘甫义把一泡臭屎甩在怀里,如果阴沟里翻了船,以后还有脸在市面上混吗?

    三郎端着茶碗发现低矮的房间里气氛有些不对劲,刘甫义虽然还恭恭敬敬竖在郑班头身后,但却掩盖不住眼神里流露出的一丝快意。

    其实叶胖子刚说完,三郎已经知道结果了,不知道前世看过这篇故事,还是答案简单的不需要思考,可他没想到老爹愚钝至此,眼面前的答案就是摸不到。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郑班头大号郑三炮,在靖安县衙做快班班头,他叫郑闲,小名三郎,乃郑三炮的正房嫡子。谁想看郑三炮的笑话,或和郑家十族之内任何一个人过意不去,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是白骨精想吃唐僧肉,就是大年三十想看月亮,就是跟我六百多年的智慧过意不去,总之一个字,就是在作死。况且他也替郑班头觉得累,尤其是在早知关窍的情况下。

    三郎起身毫不客气把茶碗往刘甫义怀里一杵:“请再来一碗!”

    刘甫义真没想到半天不哼不哈躲在墙角里的三郎突然来这么一手,悻悻地瞧瞧郑班头和三郎,不情不愿接过碗出去了。

    三郎悄悄在郑班头耳旁嘀咕了两句,随即归复本位。郑班头听了,两个眼睛顿时瞪的比牛铃都大,激动得嘴角一抽一抽。

    刘甫义端了两碗水进来,为什么要两碗呢?这也是他的一点小心思,你不是要饮驴嘛,省得差遣我再倒第二回。一进屋他吓了一跳——郑班头发疯了?这是要干什么?怎么踅摸了半块砖头放在桌上,难道审不清案子迁怒于我,恼羞成怒要拼命?他一只脚在门槛里,另一只在门槛外,一时不知该进去还是该掉屁股跑路。

    郑班头面无表情,示意刘甫义把水端过来放在桌上。又吩咐把叶胖子、向瘦子都带上来,和颜悦色问道:“钱袋里原来有多少钱?”做生意的不可能在腰里拴个空钱袋出门。

    叶胖子抢着回道:“出门时准备了一百个制钱垫底。”

    向瘦子也拼命点头,连连称是。

    郑班头招手叫刘甫义和叶胖子、向瘦子一起凑到桌子前,打开钱袋掏出两把制钱搁到两个碗里,一股股油花马上从制钱上挣脱而出泛出水面。

    郑班头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不错眼珠地盯着脸色苍白、一头大汗的向瘦子,拿起半块砖头权当惊堂木用尽力气猛地一拍,大喝道:“大胆狗贼,谁家米铺里的制钱上都是油花?你却招是不招?”

    几根钉子拼凑起来的樟木桌如何经受的起郑班头的泄愤一击,应声稀里哗啦散了架,桌上的水碗、制钱飞溅而起,将凑近细观的刘甫义砸了个满脸花。

    两刻钟后,在民壮打着灯笼的护送下,郑家父子终于回到了家。三郎拉住踮着脚尖企图溜进偏院的老爹,不解问道:“那刘甫义为什么非拉着你一起跳火坑?”

    郑班头赶紧打手势示意噤声,凑在儿子耳边悄悄道:“赌坊是白司狱家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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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上午,郑家后院。

    三郎躺在竹榻上哼哼唧唧,手里抓着一本纸页泛黄的邸钞。

    老娘端着一盘南瓜子撂在石桌上,不满地斜了他一眼,真是儿大不由娘啊,这还没成亲呢,就学会胳膊肘往外拐,居然纵容、包庇他老子不按规矩夜宿偏院,还还了得啊,以后娶了媳妇不赶我出门就阿弥陀佛了。

    三郎黏黏糊糊低眉顺眼的,捂着胸口哼哼的更像猪公了。王戬、许文杰和符元昊规规矩矩地叉手站在一旁,今天能从大门进郑家,他们已经很满足了,起码说一脸凶相的老娘终于谅解了上次堕马事件中他们的错误。

    老娘的身影一拐过屋角,三郎哼哼声也戛然而止,欠身抓过一把瓜子,继续翻他的宝贝邸钞。王戬从院子角落里熟练地翻出一根竹篙,跑到柿子树下敲打起尚青里泛黄的果实。

    “我说三哥,”许文杰牢记他爹的教诲,指指邸钞向三郎请教道:“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还有什么黄金屋,可你天天端着本陈年老账,能有啥用?”

    “嘿嘿,学会不耻下问了,”三郎从邸钞后面探出头,笑问道:“真想知道?”

    没想到三郎肯传真经,许文杰、符元昊兴奋地点点头,连忙把圆凳搬近些。

    三郎说你等等,起身回房又取了几本邸钞来,顺路半真半假一巴掌把王戬扇到石桌前。

    三郎翻开四份邸钞,指了一下用指甲掐过的段落,简短布置道:“你们细细看几遍。”

    邸钞分月系事以为纲,毎事下次行低一字。永乐十七年五月(阳历1419年6月)山东布政司杨谨行的奏章写到:德州、滨州、兖州、青州诸处饥荒水旱相仍,至剥树皮,掘草根……老幼流移,颠踣道路,卖妻鬻子,以求苟活。

    第二份,永乐十七年十一月青州府报,益都县地方有贼千余,在卸石棚寨安营聚寇抢掠,又称斗粟跃至十六钱。

    第三份,三月山东道监察御史参劾提督总兵官、安远侯柳升骄横轻敌、纵贼逃脱。

    第四份,永乐十八年五月皇帝谕内阁:凡北京和山东境内尼及道士悉捕至京师诘问之;凡军民妇女出家为尼及道者,悉关京师。

    等到三个人都抬起头,三郎期待地问道:“看懂了吗?”

    王戬、许文杰和符元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一脸茫然没有谁敢先说话,看样子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三郎暗恨几个小子太蠢笨了,怎么连基本的联系观点和逻辑推理能力都没有,以后还怎么跟我混啊?想归想,他却不想把想法挂在脸上,简单收拾好邸钞,三郎换了个话题,轻松问道:“听说白司狱家里是开赌坊的?”

    “三哥你是贵人多忘事啊……”、“可不是,装的跟没踏过赌坊门槛似的……”、“没你怎么玩的,哎,我怎么听人说他们家赌坊又准备关上几天啊?”一提到赌坊,王戬、许文杰、符元昊马上像吃了海马三鞭丸似的来了精神,争先恐后开始抢话说,不但起底老白家两代经营赌坊的传奇故事,而且肆无忌惮地交流起赌博心得。

    三郎恨得牙根直痒痒,却跟没事人一样,嗑着瓜子乐呵呵听几个小王八蛋吹牛皮。三个人脸皮也够厚的,要不是三郎赶他们回家,大概早就窜到厨房帮秋香烧火做饭了。

    临出门前,许文杰总算先知先觉的,扭头期待地问道:“三哥,你从那几份邸钞里发现了什么?”

    还没吃饭呢三郎已经剔上了牙,眼皮都没抬答道:“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我寻思那贼酋该不会是个老娘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