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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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河畔漫步

    thu aug 04 13:19:30 cst 2016

    “啊,伯父,”三郎欣喜道:“太好了,您这里还有吗?”他摇摇手里抓住不放的邸钞。

    徐大印放下草根,奇怪地瞧瞧一脸兴奋的郑班头大公子,转转脑筋实在挖掘不出几页邸钞里面藏有什么财路,马上习惯性地换上一副笑脸试探道:“贤侄,这有什么用吗?”

    “有啊,有大用了!这不就是当今的御制《大诰》吗?不出家门,方寸之间知晓当今圣意、天下大势,上谕为尊,昭示祸福,家传人诵,以为大义……”惊喜之下三郎的思维丝毫不乱,刚看过的《大诰》马上现学现用,以最高指示的名义上纲上线,这一套永世不会错的。

    “得,得,”徐大印收起了笑脸,躲瘟神似的向后缩了缩,以前他也不觉得郑班头这儿子有什么过人之处,小玩闹一个,让自家公子教导教导已是屈尊俯就了,最近这小子说话做事怎么都是滴水不漏的,难道摔了跤昏睡一个月还有益智作用?想到这里,他胡乱指指后堂抱怨道:“后面架子上还有许多历年的邸钞,你以为有如此功效,尽可以多多观瞻,记得归还放回原处就是。这县里也奇了怪,这么好的邸钞,岂不藏在架阁库(县衙里集中保管记录户口的黄册、记录土地赋役的鱼鳞图册等公文档案的地方)更好些?”

    其实明初设置典史一职的思路,也就是“典文仪出纳”的意思。本县现在还将邸钞收置于典史衙门,大约是多年积习未改、因因相袭的缘故。

    三郎不管这些,也不再客气,拱拱手疾步去了后堂。

    当三郎拍门兴冲冲而入时,开门的老娘不由呆了一呆,自家儿子夹着两本破本子一溜小跑进了屋,徐大印家的小崽子一只脚在门槛外面,一只脚在门槛外面,吃力地抱着一摞破本子,正讨好地朝自己龇牙咧嘴,活像一只不知是进是退的小狗。她白了许文杰一眼,接过他怀里的半摞破本子,示意他快进来。她边走边寻思,实在想不明白这些破本子和儿子的高兴有什么关系,这又是唱哪一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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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混堂里出来,郑班头惬意地背着手鹅步在前,三郎提个裹换洗衣服的手巾包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应儿子的要求,郑班头准备到潦河边上转转,虽说戌时五刻(十九点五十分)敲暮鼓关城门、街口下栅栏宵禁,但他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经过城门洞的时候,郑班头随意点头跟守门民壮打了招呼。民壮头领忙不迭地喝退两辆匆匆出城的独轮粪车,点头哈腰将郑班头父子送出城外。

    大明朝的各地方驻军并不直接负责维持基层治安,驻军集中在一些要害地区,大多数州县附近没有驻军,那么民壮便应运而生。从理论上说,民壮乃由官府佥点、用以维持地方治安的武装,定期训练,余时归农,主要职责是在城乡巡逻,把守城门,看守衙门,守卫仓库,护送过境的朝廷物资钱财,弹压骚乱,维持大型活动治安秩序,参与缉捕重要盗贼案犯,大体而言,其性质接近于现在的武警。民壮的社会地位明显高于贱役,但民壮头领偏偏就喜欢拍郑班头的马屁,要说原因也很简单,普通老百姓谁愿意放下手头的正经营生,去执行这挨管受累的警察职务,钱不多事不少也罢,一旦疏忽还要被摁在地上打板子,所以踊跃应征还乐此不疲的总是混混地痞之类的边缘成功人士,如此说来,他们敢不对老流氓郑班头毕恭毕敬嘛。

    金乌西栖,暮色四合。潦河空旷的河岸边草黄风疾,而水面上即将腾起一层薄薄的夜雾,半空中南归的大雁咿呀相鸣,盘旋着寻找今晚的休憩地点。

    郑班头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远眺,颇觉得心胸开豁,此刻全然没有了当老子的矜持,振臂比划着射箭的姿势,信口问道:“三郎啊,你拉得几石弓起?”

    “嗯,”陷入沉思的三郎有口无心地应了一句,随即马上醒了过来,怅然望着秋暮中逐渐加深颜色、隐去身形的山林,指指县城方向反问道:“爹啊,你说什么时候城里会灯火通明?”他太怀念郑红旗的电灯时代了,久居鲍肆而不知臭,以为拥有便是理所应当,可以轻视,可以挥霍,而当你失去的时候,才后悔当初没有珍惜应当珍惜的事物人情,三郎记挂电灯大约也是这般情怀。

    三郎还没完全适应大明王朝农业社会慢节奏的生活方式,每天的时间就像老牛拉磨似的缓慢而冗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逍遥于天地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说这话的老头庄子真会装b,三郎怀疑他也有穿越的嫌疑,而且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货,有吃有喝、装嫩充愣之余,说些我又何必治理天下的酸话,吓唬吓唬山里的愚民,有意思吗?狐狸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你倒想治理来着,可谁会搭理一个满嘴之乎者也的糟老头子,统治阶级的专政工具可不是吃素的。

    三郎苦涩地摇摇头。时近中秋,农历也不过八月上旬,你能想象戌时(十九点至二十一点)就该洗洗上床睡了的感觉吗?戌时天色刚麻麻黑,更夫就在你家墙外开始打梆子,一声一声提醒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郑班头带着福寿举个灯笼,绕廊逐屋开始检查,生怕谁多点了一会儿油灯浪费他的铜板。每次见到三郎端着三根灯芯的青花灯盏迎他进门,郑班头都暗暗运气想抽掉两根,但儿子是在读书,也看些陈年邸钞,他只能自认倒霉,强迫自己摆出个笑脸,还要言不由衷地说些打肿脸充胖子的漂亮话。

    郑班头闻言哑然失笑,随手一指道:“灯火通明?你看这县城里除了几个城门风灯连夜长明,街口瓦陇上莲花座灯照亮防贼,更夫手里几把灯笼走路,还有谁家会点一晚上长明灯?我晚上也没进去内衙,也不知道管大老爷家里是不是火烛通宵常亮?不过他也不像那种大方的人呀。啊,对了,赌坊和老鸨子窝里倒是开门迎客,灯火通明,算了,算了,和你个小娃娃说不着这些。”

    “嗯,”三郎的心情丝毫未受影响,反而随着印在城墙上的夕阳痕迹一点点沉沦下去,实在没有心情继续聊天。华灯初上,霓虹喧闹,不知道刘美姝和小郑吃了饭吗,小郑在写作业吗,他们还会想我吗?

    “呔,”郑班头突然提高的声调吓了三郎一跳,他兴奋地回忆道:“儿子,还别说,你爹我这辈子还真见过灯火通明的大场面。那还是永乐十二年,县太爷当然也不姓管,乃是一个死面冷心的钝书生,说话办事直通通的,从不迂回行丝毫的方便,上上下下没一个人喜欢他。当年不知他因何事得罪了人,府道通判合着使了个坏,夏征时故意少计了一道公占隙田的折色银,到年底非逼着他自去户部补交。他傻了眼,马上也懂事了,塞狗洞使了多少银子才算摆平了此事,但黑狗打架,白狗当灾,送这一锭官银的差事莫名其妙落到了我和四老典许四爷头上。”

    郑班头沉痛摇摇头:“吃别人的饭,受别人的管,没办法,打点行装上路呗。一路上紧赶慢赶到了南京,我们傻眼了,眼看各部就要腊月封印放假一月,大家都忙着欢聚畅饮,以酬一岁之劳,谁会理睬从山里下来的两个土老帽,不合规矩收下这锭官银?我们在户部门外转了半天,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找到,唉……”

    三郎已被老爹的故事吸引住,聚精会神竖起耳朵听着。

    郑班头见状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满意地吧嗒吧嗒嘴,掏出腰里的荷包摸黑又开始做槟郎,换了自豪的语气道:“当时把我急的,那谁,徐老四一个屁都放不出来,只会原地转圈圈,屁用没有。不过,你爹我是谁啊,这点小事能难倒我?咱朝里有人不是,没有金刚钻,哪敢揽这瓷器活啊!我俩打听了半天,拎了点土特产,又买了几样水礼,老着脸皮求到了老乡礼部四品郎中黄钟府上,啊不,那是他还是六品主事。你别说,人家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在门房通报后马上见了我们,居然还记得我这个衙役,叙过乡谊得知我们的来意,二话不说马上穿礼服带着去了户部,找熟人硬是在放衙前兑进银子把事办成了。”

    三郎替老爹舒了口气。郑班头嚼着槟郎得意地炫耀道:“从户部出来我们恳请黄郎中务必赏光同吃顿饭,人家也不嫌我的身份,还真爽快答应了,带我们去了江右会馆。那盐水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啧啧……”

    三郎咽口唾沫,假装威胁地举起食指点了点。郑班头也不以为杵,接着吹道:“席间黄郎中善意提醒我们,回去一路颠沛不说,也赶不上在家里过除夕了,还不如留在南京过年,况且留居会馆,吃住都不是大问题。关键是皇上当年有旨,普天同庆大弛夜禁十日,设鳌山,放烟火,令百官庶民上元之夜赏灯。”

    郑班头突然停住,神往地仰望满天闪烁的点点繁星,喃喃道:“城里彩楼连天,秦淮河上水灯万盏,那灯堆得跟小山似的,要不怎么叫鳌山呢?人山人海的头上,烟花一个接一个绽开,半边天都映红了,这辈子哪见过如此场面……”

    三郎腹诽道小爷上辈子见多了,咋的,想吓唬我不成?这是来的时候匆忙,手机落家里了,要不打开一张,还不把你吓得屁滚尿流,嘿嘿……

    “班头,郑班头!”一个民壮小伙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各怀心思的两父子还没醒过神来,回头蹙眉盯着民壮小伙。

    “怎么了?”郑班头不悦地问道。

    “班头钧鉴,这要宵禁关城门了,请班头回府,” 民壮小伙不慌不忙,客客气气拱手道:“另外,我们刚刚抓了两个追打之人,互相告对方窃盗,我等愚钝一时不辨真伪,刘都头还请班头做主才好。”

    郑班头眉毛一挑,几乎在这民壮小伙话音落地的同时,也猜到民壮刘都头的一肚子坏水——显然他们碰上了抹搭难缠的主儿了,凡是个人,会把有利可图的买卖拱手让人,鬼都不相信。再说了,民壮的直属上级只有一个,就是知县管大老爷,还有知县临时委派之人,和同样在知县那里领令牌的自己根本不搭架,也八竿子打不着。但这时郑班头偏偏又不能退缩,城门口要有个三长两短,民壮回禀时只要加一句,郑班头袖手旁观、无意援救,也够你喝一壶的。

    郑班头眉头皱成川字,脸颊上法令纹也深深地显了出来。他不抬脚,也不说话,背着手像个座山雕似的只盯着民壮小伙的双眼不放。

    无形的空气渐渐凝固作一团,巨大的压力压得民壮小伙不敢直起腰来,更别提敢跟郑班头对视了。

    三郎也对这场小戏的来龙去脉门儿清,但对郑班头这种发泄似的表演套路则持不同意见,你再加戏码摆足poss也于事无补,有个屁用。想想火候差不多,也该自己出场了,三郎只好拉拉郑班头的衣袖,轻声道:“咳咳,那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儿子随父亲一起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