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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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苦恼人的笑

    wed aug 03 08:16:26 cst 2016

    三郎会作诗的事,迅速被翻了过去,几乎没人再提。究其原因很好理解,从三郎的角度来说,初到贵宝地韬光养晦、收敛一下锋芒是必要的,出头的椽子先烂自古以来放之四海而皆准,就算你有一肚子鬼神不测之机、天地包藏之妙的文韬武略,也得悠着点,所谓‘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是为凶器;深若藏拙,临机取决,是为利器’,老祖宗向来很讲究阴阳平衡、天时地利人和,各种条件缺一不可。再看管毅一方,更好理解了,谁没事喜欢把自己走麦城的糗事挂在嘴上到处炫耀,要说也多讲讲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战迹啊。

    三郎的身体日见好转,同时以他为中心的小团伙业已形成。如果说骑马出事之前,他仗着有两个糟钱,时不时地出个馊主意,更像个狗头军师的话,那么现在王戬、许文杰和符元昊对他,则是从头顶到脚底板的五体投地的膜拜。试想即便是放在今天,冲撞了县委书记的儿子,又有几个人能凭本事全身而退?再有,他们发现三郎的话比原来少多了,可一句是一句,句句都在节骨眼上,不服只有多学学。但几个人一直搞不懂,也不好意思问出口,一样是上了几年蒙馆,打小一起在县城里混天魔地,人家摔一跤以后怎么从里到外就变了个人呢?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郑红旗已经适应了三郎的角色和眼前的环境,也渐渐融入了郑三炮郑班头的大家庭,但有几件事情他还是无法理解和容忍,却也只能慢慢适应。

    其一,没有内裤!没错,堂堂的大明朝没有一条内裤,也不可能有一条内裤,那玩意要到近代才会在中国出现,所以三郎现在贴身穿的叫什么胫衣,肥大的装得下几十斤粮食,腰上打折绑带,天凉了小腿下面也要打绑腿,可是,可是那玩意叮叮当当晃来晃去,怎么也不得劲,怎么也不舒服。

    直到有一天,郑班头带着儿子去‘混堂’泡澡,三郎才算大开眼界,敢情这澡堂子还是个社交场所呀,大家光着屁股晃荡着玩意,可礼数一样不缺,张大爷李掌柜,热热闹闹的,和茶馆里似的该干啥干啥。去混堂三郎对自己老爹也加深了一层认识,他进门不仅不需要交那几文钱,而且在里面居然有私人专用衣帽间,用于换衣贮衣、休息密谈,其社会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也就在衣帽间里脱衣解带准备进汤池的工夫,三郎有个巨大的发现――他老爹郑班头慢条斯理脱掉青布长衫和无裆胫衣后,胯下居然还有块卫生巾似的东西――他吓了一跳,连忙掩饰地仰头瞄瞄顶棚,再假装无意偷眼观察,敢情用于替代后世内裤的,是一块兜裆布,对的,就是小日本子上个世纪还在用的兜裆布,他母亲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久,三郎又被吓了一大跳。这天晌午万里无云天气晴好,老娘带着秋香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搬出家里的被子棉衣,花花绿绿晒了一院子,配着满地落叶煞是好看。闲得无聊的三郎自告奋勇,边和秋香聊着天,边拎着根短竹竿左一下右一下拍打被子上的灰尘,猛地他看见一条形制相当奇怪的衣裳,上半截一圈缠腰粗布,下半截仿似现代的棉裤,从长度上看,这条‘棉裤’只有家里男人穿得,问题是,问题是,它竟然是开裆的!寻寻觅觅,兜兜转转,好容易转世为人,没想到越活越抽抽了,大老爷们要重新穿起开裆裤,三郎当时就想坐在地上大哭一场。

    其二,超级不习惯的,就是没有网络没有电视电台没有报纸,现代信息流通的一切手段归结于无,三郎自觉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都快成土鳖孙了。

    无奈望天之余,他略想了一想,便找福寿询问原来用过的蒙学教材在哪里。

    福寿用一种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眼神盯了他半天,转身撅着屁股从他架子床下面的木匣里拽出两个麻绳油纸包,仔细打开来里面又是一层包裹皮,再解开才看到一摞摞线装书。等到福寿在八仙桌上摊开摆好,三郎装模作样一本本看过去,但见有《童蒙训》、《小儿语》、《幼仪杂箴》,有《龙文鞭影》、《幼学故事琼林》、《声律发蒙》,还有一套簇新的四书五经大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三郎看得眼睛有些发直,心里失望到了极点,要是托生岁数小个十岁,又想重新发蒙学起,通过科举发达光耀门楣,这桌书籍大约还用得上,可现在自己志不在此,就是把刚修成的永乐大典堆在面前,也是漫山破鼓故纸,于己何用?

    但老话说的好啊,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还真是这么回事,三郎的天大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

    自从三郎重伤醒来之后,发现老爹郑班头对自己言传身教的教育极为上心,不但在洗澡吃饭、谈盘子的场面上带着,而且不时找机会带他溜进县衙里去见识见识。三郎在六房、马政厅、签押房、承发房各处乱窜一番,加上嘴甜又机灵,没几次便跟上至吏员、下到马夫轿夫斋夫的各色人等打成一片,熟络了起来。

    许文杰他爹,徐大印许典史当道的典史衙门,三郎也没少叨扰。典史衙门能在县衙中轴线的西侧单设一院开衙设府,自有它存在的道理,至少证明典史也是吏部铨选、皇帝签批任命的一级命官,也有门子、皂隶、马夫伺候,享受月米三石的工资待遇。但典史又不是正经八百的官身,只是一个九品之外、未入流的杂佐外官,排位在知县、县丞、主簿之后,人称“四老典”,按规定掌管缉捕、监狱等具体事务,但朝廷同时又规定,三把手主簿掌巡捕诸事,这样一来,四老典的地位就有点尴尬了,伸手不像话,不伸手又不甘心。放在现在,典史大概相当于派出所所长再兼监狱典狱长一类的官职。

    徐大印――大虾米腰、鞋拔子脸、八字须,见谁都是一张人畜无害的笑眯眯大长脸,极是友善。

    然而,王戬、符元昊私下里却警告过三郎,千万不要被许典史的表象蒙蔽,此人手黑的狠,一向要钱不要命。

    这徐大印平生有两大爱好,一好做生日、办喜事,一年下来总要弄个五六回,恨不得连家里看门狗的生日都算上一回,办一次事收一回钱,五六个生日、喜事收五六次钱,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一年下来拉拉杂杂总有二三十两银子的收入。

    二好事事躬亲,实事求是,凡事抢在一线,按他在家里酒后的原话说,就是管大人虽是亲民之官,究竟体制要尊贵些,有些来财的路数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自己不便,不免就要仰仗西席、门子和长随,多一个经手,就多一个扣头,一层一层的剥削了去,到自己手里就很有限了。所以他反不及我这做典史的,可以事事躬亲,实事求是,即便一丝一毫经手而过,绝不会掉一丝银渣。

    实事求是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被如此玷污,也真叫人没有话说。

    毕竟还是伟人说的好,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了……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三郎偏偏十分喜欢“四老典”徐大印,因为他帮自己解决了信息闭塞的大问题。

    这天,三郎和许文杰拐进徐大印的小衙门。门子怎么会不认识这两位小爷,乐乐呵呵地哈腰点点头。刚从佥押房议事的徐大印歪在条案上,正在用一根草棍专心剔牙,斜眼看看他们没空理睬。许文杰到了典史衙门跟到了自己家似的,大大方方提起瓷壶给三郎筛茶,当他端起茶杯却愣住了,这三郎怎么变得跟头饿狼似的,两眼冒着绿光直勾勾地盯着案头。许文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爹的条案上不就是随便丢了两本邸钞在哪里,没有银子啊。

    邸钞始自汉朝,又称邸报、邸抄、条报之称,是用于通报的一种公告性新闻,专门用于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和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内容既有皇帝的起居、言行、上谕、朝旨、书诏、法令,也有官吏的任命、升迁、黜废、奖惩,还有大臣和各地方官的奏折等,偶尔有少量社会新闻轶事(多以某地出河图、现白狼、一穗三禾、白鱼跳船之类的祥瑞故事为主)。

    三郎不顾其他,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打开一本邸钞,低头抬头、低头抬头,从右至左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许文杰凑过去看了看,也没什么稀奇,计有:

    一、皇上亲征鞑靼阿鲁台,着皇太子监国的上谕;

    二、本年度更换若干省学政的上谕和这次任命学政的姓名籍贯等;

    三、广西都指挥使鹿荣奉旨立功赎罪,进剿柳州府洛容、柳城、宜山、天河等县贼逆,生擒“治平都统将军”袭振海等五人、斩郁打枕等三千一百八十人、遣还平民男女一百八十多人的捷报;

    四、礼部遵旨宴请慰劳西洋古里、忽鲁谟斯、锡兰山、阿丹、祖法儿、剌撤、不剌哇、木骨都剌、柯枝、加异勒、溜山、南渤利、苏门答剌、阿鲁、满剌加等十六国使臣、商人,请赏赐使者、遣还归国的奏折。

    “贤侄,”徐大印的招呼惊醒了三郎。